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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最后的夜晚 (已完结)

2020年最后的夜晚 (已完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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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版权所有,转载必究)
 
 
第一章 · 寻人启事
 

我生于1990年12月31日的午夜,而今天是2020年12月31日,作为那首批“90后”之一,我可能算是最后一个迈入30岁的了。 

我戴的棕色石英表从来没准时过,它每分每秒都在慢,只要一天不管,就能慢好几个小时。我低头把时针分针调到了夜晚10点整,然后抬头重新看了看车窗外,风林呼啸,黑夜无边,唯独那零星的房屋,有炊烟,有烛光,在白雪皑皑的寒冬中,显得特别有温暖。

这趟开往北方的列车,终点站是珲春,一个位于中、俄、朝三国交界的东北小镇。那里有一位老人和我约了今晚见面,他要给我准时过生日,并且要送我一个礼物。

时间是一个永恒的前进变量,但对于那位老人来说,他在乎的不是时间的改变,而是时间的精确。他几乎每一秒都在帮别人过生日,他特别地忙,所以叮嘱我千万别迟到。

还有1个小时,列车就会到站了。我重新低下头,从背包里翻出老人给我的地图,想着提前规划好出站台后的路线。老人的住所非常偏僻,他要求我不要用手机地图,因为根本无路可通,而他画的路线,才是唯一的线索。

这时,一位大爷拿了瓶二窝头坐到了我对面,对他来说,我手上的地图似乎很眼熟。他一边拧开瓶盖,一边跟我说话:

“老弟,冒昧问句,你是要去珲春见那个老人阿?”    

我瞟了这位大爷一眼,然后只回答了一个字:“嗯。” 我对陌生人有着天然的距离感,尤其是这么一位醉醺醺的陌生人。

“我20年前去过,那地太难找了,”大叔热情不减地继续说,“你下月台后,就一直往东走,不要停,直到看见一座小石桥,那里有个老婆婆在卖汤, 你买一碗来喝完,然后她就会告诉你接下来往哪走。”

我将信将疑地又看了大叔一眼,总感觉他是有什么目的才会来和我搭讪以及讲这些。我把地图折叠好后,接话说:

“都这么晚了,老婆婆还会在小石桥上吗?”

大爷立刻身体前倾,往我这边靠,并故意压低音量地对我说:

“她每天都在,24小时的都在,身子不高,有点驼背,但真的很勤劳。”

“什么?” 我怎么听着觉得有点诡异呢。 

“你别管什么了老弟,听老哥的,那汤你一定要喝哦,就这样,我先走啦。” 说罢,这位大爷便站起来想离去。

我立马叫住他:“欸,大爷,你啥意思?我没听明白。”

他没有理会我,转身就直径往下一节车厢走过去,而他带来的那半瓶二锅头,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的名字叫林雨果,是一名培训机构的英语老师,平时学生和同事都喊我的英文名:Hugo老师。通过两三年的努力和积累,我在广州还算是小有名气的,人称雅思托福小王子。无论是VIP课、大班课,还是网课,都是爆满的。

记得大学本科毕业那年,英语系的同学一半去了读研,剩下的那些,有能力的都去知名外企,或者去了对外贸易公司,一个月七八千起步。而什么叫有能力呢?说实话,除了英语好以外,就是能说会道,不怯场,看上去干练有效率,毕竟也找不到别的技术标准来衡量我们了。

2012年的校园招聘会,我成功拿到了一家还算知名辅导机构的Offer。当时,在很多人看来,这却是非常不靠谱的一份Offer。说得好听点,私人辅导机构,也是民营企业阿,是公有制经济的重要部分。但我父母就认为,这种民营企业才多少个人阿?公积金能有多少阿?以后退休金能有多少阿?非寒暑假没什么课上了怎么办阿?没干几年,稍微老了就被炒了怎么办阿?满大街都是英语好的人,能成为名师的有几位阿?

“没前途,没前途,真没前途,没能力去外企,还不如去考公务员了,或者去国企,要不要爸爸来帮你找找人?”

这就是父亲的原话,当然,我并没有理会他的好意,我的性格可能就是天生的倔强,我想要走的路,就一定会去争取,而且是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。我自己坚持一个原则:既然我不靠你,那你也别管我。

这让我想起了,高二那年,我和父母对持了很久很久,因为我想从理科转去文科。当时,我实在是不喜欢化学、物理和生物,我实在是学不进去了,在理科班每次考试都是最后几名,对我信心的打击也非常大。这么恶性循环下去,我高考肯定落榜的。但父母就是觉得男生要读理科才有前途,有了一技之长,才能永久屹立在社会,不怕被炒。于是我们就有了分歧:我觉得再这么下去肯定完蛋,而他们觉得还有一两年时间让我恶补、让我进步。

我记得是2007年的春节,在家庭聚餐上,小舅舅问我:

“雨果阿,以后想考哪个大学?中大还是华工?什么专业呢?”

我不假思索地当着所有亲戚的面答:

“那得问我爸爸了,他是想让我去一本学校读英语系,还是想让我去二本学校读自动化?”

我知道我的嘴很欠,那整顿饭下来,父亲都黑着脸,不怎么说话,他肯定很生气了。等聚会结束后,亲戚们都走了,我便赶紧回到房间,把门反锁,假装很忙在写寒假作业。

但很快,父亲就走过来敲门:

“雨果,爸爸进来一下。”

我犹豫半天后,很不情愿地把门打开了,只见父亲握着手机。他问我要了班主任的电话,然后就直接打了过去。拜年加嘘寒问暖地好几句后,他开始说正事了:他希望班主任能够帮忙,确保我能在开学后第一时间转到文科班,不要耽误太多。

其实就是短短十分钟的电话,但忽然之间,面前的父亲,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光环。

反正我也很珍惜这个人生转折的机会,我废寝忘食地把文综知识补回来,靠着学理科数学的优势,外加上本来就不错的英语基础,我还是考上了一本,为自己吹过的牛逼负责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中国的经济在高速发展,携同着朝阳行业一起高速发展。我认为课外辅导、留学培训,就是所谓的朝阳、风口行业。人民生活条件变好了,钱包变厚了,哪个父母不愿意花钱好好培养小孩?哪个父母不想把小孩送去国外留个学?

课外辅导会低龄化,孩子会从幼儿园开始补习,学兴趣班;国外留学会低龄化,孩子会从初中开始出国留学。这就是趋势,这就是未来,这是无比大的一个产业,也是一个无比大的金矿。我的很多大学同学看不清,我的父母也看不清,我的终极目标是等学生资源摸熟了,就自己开个教育咨询机构,顺便把留学申请这块蛋糕也吃下来。

不过,我也得从一个最低级别的培训师做起。准备讲义和课件,就是最基础的要求。我被领导分配了去琢磨阅读和写作,说实话,这两项,真的教起来最繁琐、最吃力、最考验基本功的。不但准备起来繁琐,要把一个知识点和是非所以在课堂讲明白,也特别拗口和费劲。

反正一切就这么开始了:备课到凌晨,早起挤地铁,讲8小时课口水都干了,晚高峰又得挤地铁回家,吃完晚饭后,又开始备课到凌晨。但第一月拿到工资单的时候,所有的辛苦就觉得特别值。到手一万四,给父亲买了只表,给母亲买了个包包,花的一干二净地。金钱的刺激也让我愈发坚定这条道路,以及愈发有动力地去拼命工作。

随着教过的学生越来越多,以及口碑愈发积累,我已经成为了这个机构的王牌教师之一。2014年校园招聘会那时,领导还给我升职了。我24岁的时候就成为了国外考试部的副主管,负责人力资源方向:也就是以后想进国外考试部的新老师,都要通过我的批准。

那年的夏招,我们在广州大学城做了很多次讲座活动,既是为了招聘,也顺便打打广告嘛。最后,吸引了很多很多英语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简历。我觉得时间真的很有意思,才过了短短两年,培训机构就成为了求职市场的香饽饽。

面对堆积如山的简历,我们的HR会做初步的筛选,起码砍掉70%的人,然后剩下的30%交给我,由我来砍到10%的人,作最后的面试。

根据我短短的社会经验,我觉得一份简历要脱颖而出,还真得有些特殊的地方。大家都是研究生,英语水平相差不多,如果你要是拿过什么辩论赛冠军,或者参加过国外的交换项目,甚至出版过什么小说,这就显得与众不同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大概一周后,HR才把初步筛选过的简历给到我。等到下课时,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,想着加班加点看完吧。

没想到我看了很久很久,也没看出什么个与众不同,大家都是英语系的好好学生,绩点也高,英语八级是妥妥的,我总不能根据学校的名气排名来筛选人才吧。直到我快放弃的时候,却看到了一个吸引我的名字:吴情枝。

这位毕业生的名字竟然和我奶奶一模一样,感觉现在的人不会这么起名字了,尤其不会把“情”放在名字里面。我立刻把这份简历抽出来仔细看:吴情枝,女,1987年生,南京人,理工大学电子工程系研究生,英语六级652分,获得过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特等奖,担任过理工大学各大专家会议的现场翻译。

随后,我把目光伫立在了这份简历的右上角,因为那有着吴情枝的证件照:白净的皮肤,精致的脸庞,淡淡的妆容,配着干练的黑边眼镜,还有一头刚好过肩的秀发。

反正就是漂亮和有气质,触动了我的漂亮,让我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有气质。而且我也没想到,我第一次见到改变了我一生的女人,是通过这么一张证件照。

 

第二章 · 最佳位置
 

说起来也惭愧,我从来没谈过恋爱。在英语系读书的时候,虽然周围大部分都是女生,但就是没有那个心思,就是一股劲地好好学习,大家彼此之间好像都没有非分之想。而工作的这两年吧,就是拼了命了工作,也没时间思考感情的问题,那些女老师同事,都是擦肩之交,因为平时课间就只有10分钟的时间。

但要说我有没有喜欢过人,那肯定有阿,就是高二从理科班转去文科班那次。那天,班主任让我走到讲台上面说几句话,让同学们欢送我;而有进就有出,有一位湖南女生转学到我们学校,来到了我们班,她也得上讲台说几句话,让同学们欢迎她。

她说她叫陈颖彤,来自湖南长沙,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,所以来到了广州。她的头发有点发黄,不知道是不是染的;她戴了两个黑色耳钉在右耳,我猜班主任下课后就会命令她摘掉;另外,我觉得她的身材和别的女生不太一样,处于青春期意识模糊的我,发现她上半身澎湃的前凸让我有点目不转睛了。

陈颖彤一边作自我介绍,一边用眼光扫视着我们每个人。当她的目光扫到我身上的时候,我就像犯了错事被发现一样,心跳有点加速,耳朵也有点发红。我不知道班里有多少男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,但我印象深刻的是,那应该是我初次动心的感觉。

也是因为陈颖彤的出现,我离开理科班的那天,竟然有点遗憾。由于文科班的课室在学校大楼的侧翼,所以,后来除了做广播体操时,偶尔能遥远地看看她的侧影,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接触到她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整个夜晚下来,我挑出了20份简历,我们需要10个新老师,所以这个淘汰比率还好,就是二选一嘛。临走前我给HR发了封邮件,告诉他们安排面试+试讲,面完试当场就试讲,提高效率,让每位候选人好好准备雅思托福里任意方面的内容,只有15分钟的时间。另外,我还在邮件里写了个备注:

(吴情枝感觉不错,到时候重点考察)

HR果然把吴情枝安排在了面试的第一顺位,我那天也早早到教室做准备。面试官有我,HR的一位同事,还有另外一位资深的张志明老师。我们三人简单讨论通气了一下:如果她的讲课不出现学术性错误,那么应该就没问题了。

吴情枝提早15分钟到了,前台把她领进课室的时候,我们三赶紧停止讨论。她今天把长发束了起来,戴的是隐形眼镜,上身是白色衬衣,下身是黑色九分裤,再搭配一双银灰色的细跟高跟鞋。对了,她还戴着一个闪亮精致的十字架项链。

说实话,我完全看不出她是刚毕业的理工科女生,因为要从容地驾驭一双8厘米的高跟鞋,没有什么社会阅历怎么可以做到?吴情枝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成熟,她完完全全符合我的预期。我在笔记本电脑里打开了个文档,想记录她在面试对答中的说话漏洞。但我发现,一旦你被另一人的吸引住了,你往往只会听进去对方的所有优点。

“我虽然是理工科毕业的,但我从小就很喜欢英语,所以一直很享受做英语相关的事情。比如我经常在学校的学术会议里面,担任技术翻译。我小时候也幻想过要成为一个外交家,在联合国说着流利的英语,为国际事务发声。而之所以选择了读理科,也是因为高中那会理科成绩非常好,老师觉得我去读文科浪费了,硬是把我父母劝住了。”

她的这番话,让我很有共鸣。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我父亲的态度转变,我今天恐怕不会坐在这里面试她了。

“高考准备那会,我为了练习听力,每天晚上都塞着耳机听着录音睡觉;另外,我每天清晨都会去学校的操场边走边背读单词。那段时光,我一点都不觉得累,反而就是特别满足和特别开心。上了大学后,有机会接触雅思托福,为了出国,我也特别早就做了准备,但后来因为保研,就放弃出国了。由于我不是科班出身嘛,这些年学英语的经验,顺路或弯路,正好可以都分享给来报班的同学,因为我非常了解他们迷惑什么和他们需要什么,因为他们和我一样,都不是科班出身,而也正因为我和他们一样,所以我更适合去给他们最好的指导。”

太真实了,我被她的这些苦学过程打动了,而且她也完全说服了我为什么一个理工科毕业生有资格去教英语。必需说,独立自强、有自己想法的女生,才是最吸引人的。我看旁边的张志明老师,在冲着她不断点头,他应该也很满意她的谈吐和对答吧。

接下来就是试讲环节,她选择了雅思听力来作为试讲部分。在整个过程中,她给我们传达的核心思想是:雅思听力特别简单,要用理性的思维去解剖每一道听力题。

“我们首先要知道自己的目标分数是多少,好,如果你要拿6分,那就要在40道题目里面答对23道以上,Section 1 和 Section 4 各自10道题都是填空题,算是同意类型的题目,比较好一起攻克。你们试想一下,如果Section 1 和 Section 4 都全对,那剩下的题目,几乎全错,听力6分还是稳稳的,是不是?而如果剩下的题只错了一半,那7分不就到手了吗?好,接下来,让我来给大家先讲讲如何在Section 1 中,仅仅通过看题目,就能做到猜出答案。”

先抛开我对吴情枝的私人莫名好感,我真觉得她是个天才,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是这么讲解雅思听力题的。科班出身的老师,往往把重点放在听的过程中如何作笔录,而她则是把每一道题当做数学题来做,剖析地有理有据,以理服人,浅显易懂,特有成效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的应试技巧,还真的逊色不少了。

当吴情枝充分利用完这十五分钟的试讲后,我们三位面试官都不约而同地鼓了掌。于是,她也是从这天开始,正式成为了我们的一员。

“劳动合同签完之后,公司会先安排培训,等下个月再正式给你排课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,培训过程会有点累,欢迎加入我们!” 我一本正经地对着她说,并和她握了手表示恭喜,“哦对了,我加一下你的微信吧,方便工作上的沟通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广州虽然是“北上广深”之一,但我个人觉得整体的发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持续高速。这里曾经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地,无论是经济的改革,还是思维视野的开放,都是整个中国最好的地方。然而现在呢?其实从房价就能看出距离,北京、上海、深圳的房子十几万一平米的比比皆是,广州还停留在四五万的水平,再过几年,南京和杭州都要超过广州了。我个人觉得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语言的隔阂,毕竟广州不是深圳,广州的核心语言还是粤语。人才和资本,来要到广州发展和生根,都得先过语言关。

我们家住在海珠区,公司的主校区在天河区的CBD,所以每天上下班高峰期,挤地铁都得花个起码一小时。有的时候我宁愿上晚课,这样就不需要和人流挤了。所以我总会错过和父母吃饭的机会,准确地说,应该是错过和母亲吃饭的机会。这几年,父亲在国企里被调去管销售了,难免应酬变多,所以基本上他也不在家里吃晚饭的。

母亲会给我留好饭菜,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州仔,我很喜欢吃鱼,每天晚上,母亲都会给我准备一整条的清蒸鲈鱼或者黄花鱼;我也很喜欢吃烧鸭,所以半只脆皮烧鸭也是少不了的。母亲98年国企改革那会就下岗了,之后就一直在家里照料我,管着我,在吃方面总会帮我搞掂最好搭配,她觉得我需要多吃青菜,所以一碟蒜蓉菜心更是少不了。最后,那就是老火靓汤了,饭前来一碗冬瓜瑶柱猪骨汤,就是老广州的标配。

每天晚上,我都吃着两荤一素一汤,一边看着手机里的电影资讯APP,一边沉默地陪着我母亲看综艺节目。我饭后一般就是先洗漱洗澡,然后回房间继续抓紧备课。由于正值夏天的暑假,所以公司排的课可谓是非常非常的满,有的时候还要去救火GMAT和SAT的课,我都没实战考过的科目,只能硬着头皮,边学边备课了。母亲洗完碗后一般都会去小区里面散步,偶尔也会和几个阿姨组队跳跳广场舞。

这就是一个很平凡的广州三口之家,父亲在外面赚钱,母亲在家持家,小孩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干,也没有什么好唠叨和好管制的了。 

不过,这并不是一个平凡的夜晚。洗漱洗澡后,我直接躺到床上,打开了微信,并点击了吴情枝的头像,我想看看她的朋友圈。她最新的一条动态是今天中午时候发的:

7月18日中午12点33分      

(搞掂了,新梦想。)

“新梦想”是我们公司的名字,这条朋友圈她还配了张“新梦想”的logo。

接着,我往下翻看:

3月30日上午9点22分

(论文终于搞掂,犒劳一下自己。)

配图是餐桌上的一碟Brunch(欧美式早午餐),摆盘特别精致,有烤肠、荷包蛋、奇异果、哈密瓜以及吐司面包,旁边还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副刀叉。这张照片是从左侧斜角度30度往右拍摄的,所以在右下端还能隐约看到一扇窗户,而我似乎从中看见了广州塔“小蛮腰”。

她上学期间不住宿舍?而是住在珠江新城CBD?那里可是广州最贵的住宅区。

3月16日夜晚10点48分

(重温了一下《黑暗骑士》,希斯·莱杰真是个天才。)

 喜欢看电影?喜欢希斯·莱杰?还是喜欢诺兰?说句实话,我也很喜欢《黑暗骑士》,我把诺兰的电影也都看遍了。

3月9日夜晚11点53分

(你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流过的光。)

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?配图是一片海洋,悬崖边上还有一座灯塔,很美很壮观。难道这是她去旅游过的地方?这是什么国家,这又是一片什么海洋?

3月3日夜晚12点0分

(I am falling down)

发生什么事情了?情绪这么不好?已经连续好几条朋友圈都是深夜发的了。

2月14日夜晚7点35分

(没有之前来的时候好吃了。)

配图是一道五成熟的牛排,旁边还有半杯红酒,这是情人节的晚餐吧?而位置信息是香港的中环区,她应该是经常去香港吃西餐。

看到这我就没有往下翻了,因为我感觉,她是有男朋友的,或者说有伴侣吧。略微有点失望的我,选择退出她的朋友圈,然后开始查看未读的微信消息。

 “6767” 群有十几条信息,这是我们高中的兄弟群,一开始算上我有五兄弟,现在群里共有九个人,因为他们都把女朋友拉到群里了。由于都在广州上班,我们每个月都会一起聚聚,有时是唱K、吃大排档、喝早茶,有时是逛街、看电影、打篮球。这个周末他们想去佛山顺德,去吃那里的红星光发煲仔饭,据说那是广东最好的煲仔饭。对了,“6767”是粤语,表示“完犊子”的意思。

我在群里回了句“没问题”后,便点开了和张志明老师的对话框,他也给我发了几条微信:

(兄弟,你今天加了吴情枝微信是吧?)

(你看看她的朋友圈,是不是有男朋友的人?)

(没别的事,我就是好奇。)

  

 

第三章 · 半支烟

 

张志明老师是我在公司里面比较好的朋友了,他和吴情枝一样,也是87年的。在教学方面,我和他是完全两种风格,所以我们也经常一起搭课,给学生不同的感受。他的口才特别好,而且爱穿衣也爱打扮,我就从来没见过他缺女朋友的。也是,我猜女生们都会喜欢他这种风流倜傥,但又放荡不羁的英语老师。偶尔和他去酒吧喝酒,等他喝高喝多了,就会自爆和哪个哪个女学生发生过关系,又和哪个哪个人妻少妇接过吻之类的。

他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会泡妞的男人了,从90后,到75后,他都通吃。所以,他要是对吴情枝感兴趣,我也不是很意外。

我想了一下后回复道:

(貌似有,看她朋友圈感觉有)

张志明秒回道:

(有实锤?)

我没有继续回答张志明,因为我也没有实锤,朋友圈的几条文字和几张照片,其实也不能代表什么。另外,我知道自己有了私心,也并不想和他分享吴情枝的朋友圈内容。把手机摁待机后,我闭上眼睛开始反思:我是不是真的太久没有喜欢过女生了?

忽然之间,我好怀念高中那会的时光。那会,喜欢一个女生,并不是一件很纠结的事情。大家都知道谈恋爱是不好、不应该的,也都知道学习才是重中之重,喜欢一个人,更多的是一种青春期压力的释放:好奇,渴望,窃喜,但克制。那会,喜欢一个女生,都会把期望降到了最低,也不会觉得成的几率有多大,反正即便不成,作业还得写,高考还得考,大学还得上。

大部分高中时期的喜欢,最后没有成事,大部分计划好的高考后表白,最后也没有实现。但总会有一些“幸运儿”,他们在高中的时期就成事了,也出事了。

从转到文科班第一天开始,我就卯足了劲学习,一心一意,不闻窗外事,我要证明给我父亲看,我们“理转文”的抉择是没有错的。而也是从那天开始,陈颖彤也成为了我们整个学校的风云人物。

除了她的身材外,她和我们校霸的恋情,也是全校八卦的热点。校霸就是校园里的第一小混混,我们平时在校园里碰见校霸,都会绕路走,因为谁都不想被他找麻烦。但有一种情况,我们是可以和校霸迎面走过的,就是在他和陈颖彤在一起的时候,他就不会管我们了。

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,还是有一两次机会,在放学的路上,碰见了在地铁站门口抽烟的校霸和陈颖彤。她叼着半支烟,看了看我,我也瞅了瞅她,不知道她是否对我还有印象,反正,我从她的眼神里,只看到了空乏。

后来到了高三,我好久没有在做广播体操时,遥远地看到陈颖彤的侧影。我听原来理科班的同学说,陈颖彤和校霸分手了,也好久好久没有来学校上课了。同时,学校里也传开了流言蜚语:她被开除了,她再次转校了,她父母去世了,她怀孕了,她去打胎了......

上大学后,高中的一切就自然地被抛在了脑后,那些时光仿佛已经离我好遥远,而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听过陈颖彤的消息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那个周末为了去吃红星煲仔饭,我还和张志明以及吴情枝调整课表了。由于每次和兄弟们聚会,我都是吃“狗粮”和纯陪乐呵的那个,他们一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,都想着给我介绍女朋友,顺便一起开我玩笑。

(现在,给雨果介绍任何女生他都看不上的了,人家雨果现在又是当主管,家里又有车有房有广州户口,要求肯定很高啦。)

(还是说雨果你,其实,不喜欢女生呢?)

(放屁,雨果怎么会喜欢男的呢?他高中还暗恋过女生了。)

(哇,有八卦喔,谁谁谁?当时没追上?还是怎么个情况?)

我听不下去了,便赶紧想终止话题:“欸等等,我哪有?我没有暗恋过女生阿,别瞎说行不?我高中时可是老认真读书了。”

(哎哟,你还不承认啦?我们都看出来你喜欢那个谁了,那个叫什么来着,陈颖彤,在咱学校的女生中,颜值和身材都是第一名阿。)

(对哦,雨果那会天天做广播体操,就盯着那女生的屁股看,哈哈!)

(天阿,颜值和身材有多好阿?你们有没有照片吧?给我们看看她的朋友圈,别净吹牛逼地。)

(都没她消息,怎么可能有她微信,没有人知道她毕业后去哪了。)

(听说去了东北?也听说留在了广州,给一个老板当小三。)

(我怎么听说的是,她去了香港卖保险,现在结婚了,找了个精壮无比的健身教练。)

(擦,那老性福了哦,可以可以。)

莫名其妙地,我竟然从他们口中,时隔多年地再一次听到了陈颖彤三个字。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,我想起了那一两次在地铁站门口和她相遇的场景:她叼着半支烟,看了看我,我也瞅了瞅她。那极其短暂的对视画面,原来一直都让我记忆犹新,也许是因为那是我和她距离最近的一次吧。

我们每个月的聚会,都会一起拍张全家福,回家后我随手发了个朋友圈,有合影也有美食,然后配了句话:广东最好吃的煲仔饭。除了聚会时会发发照片外,平时我的微信朋友圈都只是分享豆瓣影评。

而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条朋友圈竟然让吴情枝给我发微信了,这是她第一次和我不是在讲工作上的事情:

(Hugo老师你好,看了你朋友圈发的,感觉好好吃耶,这是在哪的煲仔饭?)

经常去香港中环区吃牛排的吴情枝,竟然对大排档的煲仔饭感兴趣?我想了一下后回复道:

(夜晚好吴老师,这煲仔饭是在佛山那边。)

然后我不知哪来的冲动,再补了一句:

(改天可以一起去试试哈。)

但我是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她的回应:

(好阿,找个时间咱部门一起去聚聚吧。)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隔这么久才回复我,反正也没有继续和她聊下去了。只不过,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关注和观察她。比如,她每天不一样的穿衣打扮,她哪天的课分别上到夜晚几点,以及她在办公室的一言一行,和别人交流时的语气和神态。

对了,张志明竟然真的对吴情枝发起了攻势,他有好几天没课的时候,都会在办公室硬待到很晚,就是想装巧合然后借机会开车送她回家。张志明最近刚提了辆宝马X3,他告诉我买车的话一定要买SUV,因为“车震”时宽敞方便,可以做到随处床第。那几天,公司下班后都会剩下我们三人:吴情枝要上课,我为了躲避挤地铁,张志明为了等吴情枝。

广州晚夏的傍晚,天气是非常舒服的,微风暖暖地拂来,让你有种边看报纸边喝早茶的悠闲错觉。张志明在公司大门外抽烟,他让我来陪他聊聊天,我毕竟年纪比他小,因此他总是喜欢以大哥哥的过来人口吻来给我讲故事和讲道理。

我曾经问他真心爱过一个人吗,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答案。大概五年前,他刚入行当英语老师时,认识了一个90年的女学生,他特别喜欢她,然后他们很快就在一起,并且同居了。在那个女生英国留学通知书下来的同一天,她查出来怀孕了,张志明开心得不得了,然而那个女生却执意要堕胎。张志明很想去见女生的父母求个说法,但女生回拒他说:

 “如果你在广州有两套全款买的房子,或者银行里有一千万存款,你才来见我父母吧。”

最后,他只能目送儿子被打掉了,而那个女生去英国后,就嫁给了一个官二代,现在家庭生活特别美满。我认为那件事对张志明影响太深了,导致到他后来的各种瞎玩乱来。

张志明熟练地拿出打火机,并抽出了根烟递给我,我摆手拒绝道:“你还不知道我不抽的吗?”

“哈哈,”他对我笑着说,“我以前也以为自己是不会抽烟的,说不定你哪一天都就会改变了。”

说罢,张志明对着遥远的广州塔“小蛮腰”吐出了第一口烟雾。我低头看了看手机的时间,7点整,然后重新看着张志明说:

“你真喜欢吴情枝阿?她马上要下课了喔。”

张志明又吸了几大口烟后回答:“反正我现在也单身阿,试试咯,而且她长得又漂亮,腿也长,之前还天天穿着高跟鞋,是吧。”

我接着说:“但我觉得她不单身阿。”

“雨果,我后来也加了她微信,我没发现她的朋友圈动态有什么异常的,”张志明摇了摇头,然后解释说,“这你就不懂了,我觉得她要不就是刚分手,要不就是还在和前任纠缠不清,这个时候就急需一个新人见缝插针地入场了,拯救她的身体和心灵。” 

这时,吴情枝刚好从公司走了出来,看见我们在闲聊便对我们打招呼:“嗨,张老师,Hugo老师,你们还没走啊?”

张志明连忙吸完最后一口烟,然后答说:“对阿,刚一直在准备明早的课,不过我马上撤了,你们往哪边走?要不要开车带带你们?”

说罢,他还看着我,估计是想暗示让我说出个不顺路的方向。

“我要坐去公园前站转地铁去海珠区的江南西,估计和你不太顺路阿张老师。” 我说道。

吴情枝快速接话说:“咦?Hugo老师,那咱们顺路耶,我也住江南西附近,要不一起走去地铁站?”

江南西?我愣了一下,心想她不是住珠江新城那边的吗?张志明在旁边也愣了一下,等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吴情枝便再说:“张老师,那你回家开车慢点喔。”

“OKOK,那没问题,明天见咯。”

虽然张志明的表情没有异常,但我能体会到他那刻的尴尬心情。只是我还在想,吴情枝是何时搬家了的呢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站在地铁的月台,我看着轨道屏蔽门整理了一下头发,这是我高中坐地铁上学时养成的习惯,屏蔽门就像是一面镜子,从里面还可以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吴情枝。她离我不到二十厘米,这个距离,我一转头就能很容易和她对视。

直到她低头开始摁手机,我才好意思转过头看看她,她一手在敲打短信,一手拨了拨侧脸的头发,随之,她那银色的心形耳钉便露了出来。这时,她应该感觉到我在看着她,她发完短信后也转过头来,对我微笑了一下。

那一刻我应该要说点什么的,但却是她先开了口:

“欸,你这周末有空吗?” 

 

第四章 · 乱世情人

 

她这么问是想约我吗?我内心瞬间特别兴奋,但还是假装表情很淡定地回应:

 “应该有吧,怎么了?”

 “不用和朋友聚会了?” 吴情枝再问道。

 “噢,不是刚聚完嘛,我们不是每周都聚的,就是一个月才聚一次那样,大家都需要过二人世界,要凑在一起越来越难。” 我解释道。

“挺好的,有那么多朋友,那如果你这周末有空的话,” 吴情枝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,“那,那要不,咱们去 ……”

这时,地铁列车准时减速到站,广播也开始响了,刚好掩盖了她后面的声音。天阿,今天是怎么了?都夜晚7点多了,车厢里还是那么多人。见状,我和她都赶紧跨步,在车门关闭前挤了上去,然后我们就被一片红色海洋包围了。

看见车厢里都是身穿恒大队红色球衣的球迷,才知道今天是有广州恒大队的比赛。我们被挤得只能靠车门边站着,而且我们也不需要手扶任何地方,这种人挤人的地铁生存状态,让你自动地就能站得稳稳地。同时,这样让我和吴情枝便贴得很近很紧。

我原来以为对视的距离已经是很近了,没想到现在可以和她去到下巴碰鼻子的近距离,这让我可以很清晰地闻到她头发的香味。忽然间感觉,我们的身高,一米七八的我,和今天没穿高跟鞋一米六八的她,站在一起还算般配的。反正,我们就这样挨着挤着沉默了一路。

直到列车去到公园前站时,我们才如获新生了。我在换乘通道里边走边重新开口说话:

“对了,你待会哪个站下车?”

“市二宫站,你呢?”她反问道。

“咱们就差一站耶,我在江南西站,你知道那个重庆森林小区吗?我们家就在那边,你应该有去过那附近吧?”

在她准备回答前,电话突然铃响了,她迅速从包里拿出了手机,然后轻声应答。我听不到双方对话内容,我只听到她这边的部分:

(嗯嗯,刚下班,好的,马上到家了,在坐地铁,知道了,好的,到家了给你发消息,行行,周末?额,我看情况吧,好吗?先不和你说了,地铁太吵了,嗯,嗯,知道了,好的,那先不说了,嗯嗯,我也是,拜拜。)

挂电话后,她露出不好意的笑容,然后抱歉说:

“不好意思,接了个电话。”

我便顺势直截了当地问:

“男朋友给你打啦?”

她应该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和刚硬,她愣了好几秒后,才连忙答:

“没有,不是啦。” 

随即,她继续说: 

“你刚刚说重庆森林小区吗?我知道那边喔,我去过那附近吃过好几次饭,好多有意思的大排档都在那边。”

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:瞬间尴尬和转移话题。这让我有点后悔刚刚问了那个问题,不过她说的“没有,不是” 又是什么意思呢?是没有男朋友,还是说不是男朋友打来的。

“嗯嗯,是的是的,大排档一条街嘛。”我应和道。

“对了,那里还有一个特别出名的肠粉店,忘了叫什么名字来着,他们家的叉烧肠,又白又嫩,还有他们的生滚鱼片粥……”

我们的话题已经被她彻底转向了广州美食:从肠粉、濑粉、猪肠粉到萝卜牛杂,再到喝早茶时的各种点心。我本来还想问她这周末的事情,但她似乎也没有想再提的意思,那我也就不方便追问了。

*          *          *

地铁先到了市二宫站,吴情枝和我说了句 “ have a good night ” 后便走出了列车,看着她的背影,我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,这种感觉和我高中时候对陈颖彤的单恋是完全不一样的,因为那时候真的就是单恋,单方面的暗恋。但这次,我隐约感到了我们之间的化学反应,这是双方的,是有呼应的。

这个夜晚,我什么课都不想备了,饭后只想赶紧躺到床上,重新翻查吴情枝的微信朋友圈。不过,我发现她已经把所有内容删掉或者隐藏起来了。现在她朋友圈可见的内容只剩下了一条:

7月18日中午12点33分      

(搞掂了,新梦想。)

太可惜了,我上次就应该翻完她的朋友圈,现在什么也没有了。随后,我点开和她的聊天对话框,反反复复想输入点什么,但总是不满意后又删掉。唉,算了算了,好纠结。

也许张志明的分析是正确的,她应该正处于和男友的冷战期和纠缠期。像她这么优秀的女生,现在有或者最近有过男朋友也很正常吧。不知道她男朋友是做什么职业的,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广州同居,不知道在地铁时是不是她男朋友给她打的电话,想要约她周末做点什么,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是怎么样的意思。

后来的好多天,我都没有碰见吴情枝,因为她向排课表的同事申请了不上晚课,我听张志明说,每天下午3点半,她就会离开公司。张志明觉得她不至于吧,就等了几次她下班,不至于躲着他吧。我也觉得不至于,我想她根本不是因为张志明,也不是因为我。

*          *          *

对于培训机构来说,国庆假期连着中秋假期就是个要命假期,家长是不会让小孩休息的,所以我们老师也无法休息,我们的课会从早上8点一直排到了夜晚9点,我们的课时费赚得多,老板便赚得更多了。而为了给这个艰苦时期做好准备,张志明拉着我去酒吧想好好喝点。

最近这段时间对他来说也算是蛮艰难的,他应该没试过这么长的空窗期。我们来了珠江沿岸一家新开的酒吧,选择了外面露天的桌子,点了两份炸鸡、两份炸甜薯条和两扎啤酒。我没法定义十月份的广州到底是处于什么季节,反正这里的晚风配合上美丽的珠江夜景,喝起啤酒来确实很舒服。

掐指一算,我们俩也好久没有出来聚了。我以为他今晚又会和我诉苦感情事,没想到张志明说他其实已经放弃了吴情枝,准备去定位新的目标,因为他实在是搞不掂这位高冷的御姐。我更没想到的是,他竟然和我边喝边聊起了工作。

“雨果,你看,我比你早来公司好几年吧?我的业绩也不差阿,我也很有人气阿,凭什么校长从来没有给我升过职?”

对喔,校长竟然是把我升上去了,而不是选择资历更老的他。

“其实,我很早就开始觉得在这里教书没什么意思,我好想自己出去办个机构阿,利用现有的学生资源,这样就不用再为校长赚钱了,每一分钱学费全是咱们的,我跟你说,” 张志明把酒杯放下,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继续说,“我都想好了,雨果,你来当我的合伙人,等我把机构开了,然后通知你跳槽,你把工作辞了来我这,咱俩先在广州扎根打响名气,再扩展到深圳,那边有钱人更多,动不动就愿意花十几万人民币学个雅思和申请学校的。”

“但我觉得现在待遇不错阿,你自己去搞的话,灯油水电,房租广告费等等,得投入个多少钱阿?”我不解地问道,“何况我觉得校长为人还OK阿,他赚钱也是他职责所在阿。”

“那是阿,校长这么关照你,你肯定觉得他特别好啦。” 

我能从张志明的言语中听到一丝不满,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平时嘻嘻哈哈的他,竟然会在意升职加薪这些东西?这让我有点尴尬,我该说什么呢:

“你喝多了张老师,抽根烟缓缓吧。”

张志明挑露天的桌子,除了享受广州的晚风外,也是为了好好地抽抽烟。几根作罢,他便重新拿起酒杯,非要和我干一杯,然后终于开始讲他的故事:

“那个去英国的前女友,她临走前,我跟她讲一定一定一定,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堕过胎。这种事情,你只要永远不说,永远不承认,永远只有我们俩知道,不会有人查得出来的。这样她才能有新生,才能重新开始,虽然她父母看不上我,但我还是希望她好好的。”

看来张志明真的是喝多了,因为这个故事他已经是第二次讲了。

“我现在还留着她的微信,她也没有把我删掉,看着她偶尔秀秀和官二代的合影,也挺好的,就不知道之前的堕胎事情会不会影响他们生官三代……”

说实话,我难以想象分手后还留着前任微信的感觉,反正如果是我,我肯定删得一干二净。留着有什么意义呢?给自己的内心添堵,也给对方的现任添堵。

这个夜晚去到最后,我把单给买了,也把张志明扶上了出租车,最后我走进酒吧里头想上个洗手间。这会在酒吧的舞台上,还有一位女歌手在表演,她自弹自唱着一首陈奕迅的《大开眼戒》。舞台的右侧是中央吧台,我路过时非常惊讶地发现,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趴在吧台上。

*          *          *

我赶紧走过去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并低声询问:     

“嗨,吴老师,你一个人吗?你还好吗?” 

她疲倦地抬起头,看了看我,露出了同样惊讶的表情,然后她用手拨了拨头发,尝试着让自己清醒一点:

“Hugo老师?”

“你没事吧?有没有朋友和你一起的?他们在哪阿?”我再询问道。

她并没有回答我,而是呆呆地看着我,整整那么十几秒没有说话,她的眼妆已经有点花了,她的眼神也有点怜人。

“吴老师?”

这回她说话了:

“Hugo老师,你可以送我回家吗?”

说罢,她拿起了手提袋,然后尝试走下吧台的转椅,但是她并没有站稳,在她快要把她酒红色高跟鞋崴了的时候,我立刻伸手用力地扶住了她,她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来维持平衡。这时,我知道她也真的是喝多了。

我在酒吧门口再叫了一辆出租车,然后搀扶着吴情枝,一起坐进了后座,她用尽她最后一丝清醒告诉师傅地址后,便倒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。

对于我来说,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有着亲密接触,虽然刺激万分,但我还是像个木头人一样,动都不敢动,生怕弄醒她或者让她睡得不踏实,当然,我也很害怕她会听到我那砰砰砰的心跳。

这个夜晚来得有点莫名其妙,这个场景和这个感觉让我至今都难忘,这应该是我和吴情枝之间最纯粹的一幕回忆。

吴情枝的家其实并不在市二宫地铁站附近,出租车师傅把我们带到了珠江沿岸另一侧的高档小区,如果她要下班回家的话,地铁不会是她的可行性选择。

她住得的是一套两居室,在跟她走进屋前那刻,我心中突然间充满了疑问和不安,而当她把大门关上后,我的一切疑问和不安都转化为对她的欲望和迷恋。

她背靠着门,眼神已经从怜人变成撩人,让我忍不住靠近她,死死地就把她围在门口那,这时,她伸手从我身后把我抱紧,然后缓缓地喘气说:

“林雨果,为什么,为什么,是你?”

我快速地回答:“为什么不能是我?”        

说罢,我用力握着握住她的颈部,想直接亲下去,她下意识地反抗想挣脱,并把旁边鞋柜上的烟灰缸也打落到地上,我吓了一跳,便松开了我的双手。这样,我和她之间又恢复了距离,她瞪大眼睛看着我,似乎有话要和我说,却欲言又止地咽了回去。 

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接着,她低下了头,重新身体前倾地抱紧了我,而且越抱越紧。

 

第五章 · 明目张胆

 

也许,吴情枝此刻需要的是一个安慰的拥抱,而不是一场莫名的艳遇。她缓了好一会后,才松开了我,而我也顺势说:

“要不你赶紧回房间睡觉休息吧,我就先走了。”

她却问:“你可以多留一会吗?陪我说说话。

她给我拿了瓶可乐,给自己拿了瓶柠檬茶,然后我们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了沉默。我其实很想和她道个歉,但怎么说出口呢?不好意思我刚刚想强吻你了?我不是故意的?我没别的意思?我真的没有想上你?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吻吻你?

吴情枝的家布置得特别温馨,墙上有各种相框组合成文艺的画册集,窗户上也挂了不少精美饰品,还有那穿越天花板的心型小灯灯串。另外,沙发、茶几、饭桌和电视柜的颜色也特别搭配。我猜她为了这个家,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。但说实话,环视周遭后,除了刚刚落地的那个烟灰缸,我并没有找到任何男生的痕迹。

这尴尬的沉默维持了十来分钟后,还是由她先开了口:

“你知道11月份要上诺兰的《星际穿越》吗?

我假装很惊讶地反问:“咦,你也喜欢看诺兰的电影哈?”

“是阿,我平时没什么爱好,就是喜欢各种看电影,什么类型都看,但最爱诺兰,你呢?Hugo老师,我看你朋友圈的分享,你好像也喜欢看电影吧?”

诺兰确实是神级的导演,他的《黑暗骑士》我也反复看过好几遍,但相比于好莱坞工业化视觉大片,我最喜欢的还是香港导演和香港电影,90年代的粤语片,陪伴了我整个童年,虽然港产片已经落寞好多年,有些经典还是永流传了。

“是的,我和你一样,”我向吴情枝点了点头,然后继续说,“我也是什么类型的电影都看,但最爱的导演是陈可辛。”

我大概看了50次粤语版的《甜蜜蜜》,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张曼玉那天会跟了曾志伟走,把黎明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了码头边。那50次的观影都是在大学毕业前完成的,而最近这两年多,都没时间看任何电影了。

 “华人导演的话,李安是我的最爱,《饮食男女》反复看了也有几十次了,也只有李安能把老少恋拍得那么有胃口,刚好我也是个吃货。” 她接话说道。

那个夜晚,我和吴情枝谈论杜琪峰的枪战哲学,谈论陈可辛的叙事手法,谈论李安的人性与欲望,谈论贾樟柯的乡土迪斯科,谈论昆汀的荒诞暴力,谈论冯小刚的情感泛滥。我们在电影方面有着太多太多的共同话题,都是说不完的话题,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话题。

共同话题就是对某种兴趣有着相似程度的深入研究,这并不是简单地口说我喜欢看球,或者我喜欢电影那么表面的。你要是真喜欢看球,你应该熟知五大联赛大部分球队的转会球员记录、历史积分榜等;你要是真喜欢电影,你起码要品味分裂地看过数千部不同类型的电影,对喜欢的电影多看几次时,不但不嫌无聊,还会一次会比一次有感觉,文笔好的甚至还会在豆瓣上写写影评。

直到凌晨2点的时候,我才离开吴情枝的家,虽然和她什么都没做,但在回家的出租车上,看着广州凌晨的景色,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,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。

我不在乎她今晚为什么出现在了酒吧买醉,我不在乎她上次到底想约我周末去哪,我不在乎她为什么要故意和我一起坐地铁,我不在乎她具体有什么东西想隐瞒着我,我甚至觉得即便她有男朋友,我也不在乎他们此刻的状态,我只知道我好久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了,而且我笃定、我确信我们之间有着不一般的化学反应,这让我内心有了一份平安的勇气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母亲知道我和张志明去喝酒了,所以也就没管我,等到家的时候,我发现父亲又一次没有回来,他这个月貌似就没有回过家睡觉,另外,我收到了吴情枝发来的微信:

 (雨果,等这段时间忙完了,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好不?)

 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喊我“Hugo老师”,我迅速回复道:

(好啊,你想吃什么?)

(芳村区的猪杂火锅,哈哈哈,你能接受吗?)

天阿,这么“老广州”、这么市井、这么大排档的东西她都知道?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那天我发了红星煲仔饭的朋友圈,她立刻就给我发来微信问我那是在哪。她果然是个吃货,看来香港中环的情人节牛排,真不是她的菜。对了,顺便提一句,芳村区早已经并入了荔湾区,估计吴情枝对广州的地理还不是很熟。

后来的每一天,我们开始每晚睡前都聊微信,聊聊白天上班的趣事,聊聊备课的情况,聊聊最近上映的一些电影。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经验,我们之间的进展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快,我知道她也很忙,我也很忙,但我还是挺想主动一次的。

《星际穿越》是11月12日周三上映的,我自己买好了IMAX的票,也订好了猪杂火锅的位,然后提前一天才和她发微信说的:

 (明日一起去看《星际穿越》首映?然后一起吃猪杂火锅?有空吗?)

其实我也想试试她,突然给她来个邀约,看她会有什么反应。如果她能轻松答应,应该就能证明她可以随时出来看电影和吃饭,身边没有人管着她;如果她还是有点迟疑或者要和我另约时间,那看来我的时机还需要等待。坦白地说,我内心的猜测是:她应该和男朋友分手了,很有可能就发生在酒吧买醉的那天。

吴情枝迅速回信:

(好呀,明日见,我下课后一起坐地铁过去?)

我得像张志明那样买辆车了,总不能让女神和自己天天挤地铁吧。

(是的,明日我没课,咱们直接在地铁站见吧。)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11月12日那天由于有网络课程的录制,吴情枝穿得比较职业和干练:深南色衬衣,黑色女士九分西裤,戴着黑边眼镜,黑发柔顺散落到肩,外加一双黑色尖根高跟鞋。在地铁月台见到她的那刻,我想起了她那份简历上的证件照,反正就是漂亮和有气质,触动了我的漂亮,让我忍不住多看两眼的有气质。

《星际穿越》是一部可以载入人类史册的电影,我真服了诺兰的故事结构,他的野心非常大,相比之前《盗梦空间》的纯商业大片,这次他明显要搞个人文大事情,只可惜美国人民不买账,北美票房不好,奥斯卡也觉得它比不上《地心引力》。

但咱们中国人民很买账,影片的剧情结束时,全场观众都自发地鼓掌,给予了《星际穿越》热烈的称赞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内看电影,观影结束后,大家会给影片掌声的。

其实,两个人突然地被掌声包围着,那种感觉还是很震撼的。我和吴情枝相视一笑,准备起身离开影厅时,我问:

“太好看了,我觉得可以排到太空科幻片影历前三了,你觉得呢?”

她并没有接我的话,而是说了:“谢谢你带我看电影,好久没来了,一直都找不到人陪。”

我迅速再问:“那么,以后每周我们都一起来电影院看?”

她看着我,并没有回答,然后就露出微笑,不过,这次是不好意思的笑容,天啊,我真的好喜欢看她笑。

接下来,我们就直接打车去荔湾区找那家猪杂火锅,没想到它竟然坐落在一条“城中村”的小巷里头。“城中村” 是广州城市建设的重要元素之一,珠江新城CBD就是把猎德村给推平了,给了每户村民补偿了豪宅或者巨款。广州有太多“城中村”了,不知道有多少村民一夜暴富,忽然之间钱多得花不完,只好把子女送出国读书。我就有好几个雅思的学生是“拆二代”,他们告诉我,即便村子没了,男丁每年还能有不菲的村分红,这钱源真的是永永远远,永不熄灭。

这是一个还没有拆迁的城中村,我第一次见有饭店是由几间村屋组合成的,巷子里第一户村屋是厨房,第二户村屋是饭厅,有若干张大圆桌子和一个包厢,而对面的第三间村屋,也是饭厅,但全是双人桌。老板把我们领到第三间村屋,那会,全场已经坐满了,而且不乏西装革履的白领们。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是为我们留的,桌子靠着的墙壁有一把破旧的吊扇,吊扇旁边是一张泛黄的海报,上面配了三张猪不同部位的图,还附上几个大字:

(猪脑,猪脊髓,猪神经)

虽然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,但我也不是什么都吃,这三样东西我还真没尝试过,唉,为了陪好吴情枝,我得硬上了。我们坐下后,她开始兴奋地看菜单,最后点了:猪心、猪天梯、猪柳根、猪脊髓、猪红、猪生肠、萝卜糕等。

我很诧异地问她:“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?你之前来过?”

“没来过,久仰大名了,一直想来的,一直没有机会,其实我除了看电影外,也很喜欢吃东西啦,” 她一边说一边露出兴奋的表情,“所以平时就会各种探索独特的好东西吃,所以,广州真的是太适合我了。”

“你从小就这么喜欢吃吗?” 我再问道。

“吃是满足自己、犒劳自己最简单和最实惠的一种方式了。”她答道。

这时,服务员把热锅端上来了,里头的汤汁是米白色的,同时,准备好的肉也放到我们桌旁架子上。等汤一烧开,我们就可以把猪的各个部位放进去涮,涮完后点酱吃,酱料可以自己去配,这其实跟吃四川火锅是一样的道理。对了,原来猪天梯是猪上颚的软骨,涮完后蘸酱一吃,肉感特别爽脆和香劲。我们后来还加了好几种肉:猪腰、猪肝、竹肠皇等等。

看着吴情枝吃得那么开心,加上之前喝醉的事情,以及后来每天聊的日常微信,我觉得张志明对她的看法是错误的,她一点也不高冷,她是一个很接地气,也很容易相处,甚至还有点可爱的小吃货。

我们吃完已经夜晚9点多了,她执意要买单,因为是我买的电影票,好吧,抢不过她。当我们往外走的时候,又路过了第一间村屋,看到一位大姐正蹲在地上用大水盆洗着猪大肠,门口还站着一位中年大腹厨师,他一边抽烟,一边指挥那大姐如何把猪肠清理干净。

这就我和吴情枝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,特别市井,但也特别地道。

我们在村口等出租车,很快就有一辆来了,我以为这个美妙的夜晚即将结束,我便让她先上这辆出租车,没想到她坐进后座之后,转头对站在车外的我说:

 “嗨,你要不要送我回家?”

 

第六章 · 大开眼戒

 

我对吴情枝点了点头后,便迅速也坐了进去。今晚机会又来了,希望不要再错过。

回吴情枝的家,我们还是会经过珠江沿岸,这条很长的珠江岸边,每天晚上都很热闹。有一家老少散步乘凉的,有少年们追逐打闹的,有青春情侣拍拖看夜景的,也有拿着吉他卖唱《光辉岁月》的。我真想问她一句,要不要提前下车,沿着珠江散散步,靠着江边石栏吹吹风。

我转过头看看身旁的她,她正在认真看车窗外的景色。还记得上次和她一起坐出租车的时候,她喝多了倒在我肩上睡着了。然后我低下头,打开微信里和母亲的对话框,给她发了个信息:

(妈妈,今晚我去朋友家玩通宵,不回家睡啦)

母亲秒回:

(??????)

我没有解释,便把手机摁待机了。这时,车子刚好路过中山大学老校区的侧门口,那里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石牌坊,上面的横匾印着六个大字:国立中山大学。我知道快到她家了,这整段车程下来,我们彼此很有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,可能是因为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。

其实,她让我送她回家,也没有说清楚是送到楼底即可,还是送上家里坐坐聊聊。我什么都没有问,下车后就自觉地跟着她走,走过小区安检,走进电梯,而在电梯里那短短的数十秒,我和她有过好几次对视,想说点什么,但又都没说出口。

最后,我走进了她家。

大门关上刹那,她脸都红了,眼神从渴望变成了害羞,看着她的表情,让我想起了《甜蜜蜜》里黎明和张曼玉挤在门口处的场景。

和上次一样,我又死死地把她包围着,我们之间,恐怕只能通过接吻来保持距离了。我伸手轻轻贴在她的腰部,她没有一丝的抵抗,我便顺势紧紧地把她抱住,然后闭上眼睛一口亲了下去。
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吻,那种感觉就像是种子遇到了春雨,湿润,萌芽,扎根,开苞。

我们足足吻了有一分多钟,她还是把意犹未尽的我推开了,我非常着急和不解地看着她,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后说:

“雨果,你想去我房间里吗?”

这是自坐上出租车后,我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。其实,我也快喘不上气了,我对她点了点头,示意赶紧去床上吧。这时,她用略带吞吐的语气继续说:

“但是,雨果,我…我…我不是第一次。”

“没关系,我是,” 不管了,不思考了,无所谓是不是第一次了,我只想赶彻底紧拥有她,“我是第一次,就行啦。”

说罢,我用力握着握着她的后脑,再次疯狂亲了下去。

这一次再吻下去,吴情枝就成了我人生的全部,从此往后,我的脑海里只有她,我的内心只有她,我的思绪里里外外也是她,我也终于不需要再偶尔怀念起陈颖彤,那个遥远又模糊的初恋身影。

之后在床上,吴情枝就是个疯子,一个姿势体位变幻无穷的疯子,而这个疯子也带我第一次登上了天堂。

她就是太阳,让我的身心燃烧不尽;她就是月亮,让我的思绪乱如麻绳;她就是女神,让我神魂翻腾颠倒;她就是魔鬼,让我肉体入骨上瘾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“你为什么选择来广州阿?南京发展也不错阿,也是个大城市。”

“保研嘛,刚好有机会就来了广州,不是面试时候和你们说过嘛?而且广州离深圳和香港也近,毕业后工作机会非常多。”

“那你喜欢广州吗?适应这里的粤语环境吗?”

“挺喜欢的,这里够发达,也够市井,够温馨,够有人情味,够多好吃的东西,但也很想念南京啦,只是不想回去了。”

“为什么不想回去阿,不想多陪陪爸爸妈妈吗?”

“其实,额,我和他们交流不多,他们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想法,他们也不支持我。”

“比如呢?”

“额,额,额,” 吴情枝迟疑了好几下,然后从我的怀中坐了起来,靠着床头继续说,“比如,我喜欢的,他们肯定不喜欢,他们肯定反对。”

我也坐了起来,转头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,感觉我好像说错话了,便想转移话题:

“这周末我们貌似又要高中同学聚会,你要不要也一起来?顺便介绍你给他们认识,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,好像这次要去帽峰山那边吃太和烧鸡,纯正荔枝木烤得喔,广州市区内可是吃不着的。”

她并没有搭我的话,而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:

“以前家里条件不好,爸爸妈妈都在国企改革时下岗了,上大学后,我只能通过自己努力了,每个学期的生活费,都是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,他们只是帮我交了几千块钱的学费。”

这是吴情枝第一次说起了她的家庭背景,我突然觉得一直靓丽动人的她,其实也挺不容易的。

“没事啦,现在不得挺好的吗?都熬过来了,你看你已经多出色多优秀,是不?” 我尝试去安慰她。

“雨果,谢谢你,” 说罢,她转过身子拥抱着我,然后在我耳边继续说,“谢谢你带我看电影,陪我吃火锅。”

“没事的,没事的,我会一直都在。”我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说道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准确地说,我们发生关系的时间是11月12日的深夜,而我们坐在床上对话的时间是11月13日的凌晨,所以最后,我们干脆决定提前一天, 把11月11日“光棍节”当做我们的纪念日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吴情枝就把我们的合照发到了微信朋友圈,并配了两个字:“最爱”。这下子整个公司都知道我们的事情,包括张志明,还有校长。

果然我先收到了张志明的微信:

(林雨果,你小子可以阿,偷偷摸摸地搞掂了吴情枝???)

然后我再收到了校长的微信:

(雨果,我最近在北京总部出差了,等我回广州了,你来趟我办公室,我有事情和你说。)

我选择了回复校长:

(收到,没问题,校长)

谈恋爱是一门学问,作为初学者,我只能通过我的社会常识以及我看电影的经验,来向前走每一步。幸好吴情枝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朋友,她特别懂事体贴,不作不闹,而且我们之间的爱好又特别相近,只要能凑到一起,哪怕只是用笔记本电脑的小屏幕看个老电影,都会觉得满足和快乐。

当然,吴情枝作为一名吃货,除了各种寻找广州美食外,她做饭也是有一手的。我从小到大吃惯了母亲做的粤菜,现在找了个外地女朋友,终于大饱江苏菜口福了:扬州炒饭、松鼠桂鱼、盐水鸭、狮子头、煮干丝、苏式焖肉等等。

工作日下班后,我基本上都会去她家吃晚饭,然后待到很晚再回自己家,这导致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陪我母亲吃晚饭。其实母亲和父亲应该看出来我谈恋爱了,我每天早出晚归的,甚至有时彻夜不归,不过他们也没有过问我什么。

那些日子,我觉得我真是遇上天掉下来的馅饼了,女朋友既爱看电影,又爱做好吃的,而且性格又好,我周围的朋友也很喜欢她,觉得她很好相处。总之,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,都过得很舒服,都过得很幸福。

吴情枝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女人,我和她一起经历了我人生中所有的第一次,包括第一次和女朋友一起过生日。2014年最后的夜晚,她把家里布置得像个电影展览馆一样,墙上画册都改成了我最爱的电影剧照,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身老衣服,穿得和《甜蜜蜜》里的张曼玉一模一样,当她捧着蛋糕开门迎接我时,看着她,我彻底惊呆了,又一次站在熟悉的门口那,我把她紧紧抱住了,并在她耳边说:

 “我爱你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“爱你”。可能是受英语文化的影响,我一直觉得,“喜欢” 和 “爱” 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层次, 老外可以很容易说出“I like you 我很喜欢你!” ,但要说出“I love you 我爱你!” ,一定是要情感积累到一种深度和高度,他们才能说得出口。

“我也爱你。” 这也是吴情枝第一次对我说“爱你”。

对了,那个夜晚,我还收到了一份生日礼物:我人生中的第一只手表。这是一只棕色表带的石英表,把它戴到手上照镜子一看,才深刻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个小男生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等到2015年的元旦假期过后,校长才从北京出差回来,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真的把我喊到了办公室。那天在他办公室门口,刚好碰见张志明从里面走出来,估计校长也和张志明谈话了。张志明仅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,便从我身旁走过了。也是,自从我和吴情枝高调在一起后,他基本上没有找我聊微信了,更再也没有喊我去喝酒了,我们之间是有一些尴尬,但我看他微信朋友圈动态,他也找新女朋友了。

我以为校长是想和我讲公司纪律问题,比如不能有办公室恋情之类的,没想到他是和我讲集团公费留学深造的事情。

“现在集团要选派部分青年教师出国深造,咱们广州校区吧,有一个名额,是去加拿大的。”

“加拿大?” 听到加拿大三个字,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没日没夜的冰天雪地。

“对,加拿大,你就是去读个college(学院,类似国内大专)一年,集团包学费,你自己出生活费,然后拿个教育学的diploma(证书,不是学位),其实就是混一下,混个出国经历,泡一下洋水就回来了。”

“现在教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去国外混阿?” 我不解地再问道。

“雨果阿,你看你教雅思托福的,却只有一个国内本科学历,也没出过国,学历和经历都跟不上时代,集团想提拔你,都找不到机会,你也不想永远只当个校区部门副主管吧?”

校长喝了几口茶后继续说:

“说白了,就是你读完回来,给你升个广州校区国外考试部正主管,明白不?”

“明白明白,” 我赶紧点头应和,然后继续问,“咱们真的就这么一个名额吗?就我去?还是也有别人?”

“你要不去,就只能让张志明去,他刚刚过来和我说想要在公司继续好好干,他想争取这个留职出国的机会,但我觉得你比他稳,我首选就是你阿,你觉得呢?”

可能看我表情还是比较疑惑,校长便委婉一点地说:

“雨果,这个事情不着急,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,问问父母,也和吴老师商量一下,我知道你们刚在一起没多久嘛,如果要分隔两国,是挺不容易的。不过,一年其实很短的,眨眼就过了,也没有你想象中地那么困难。”

我真的很感激校长对我一直的关照,其实我和他平时的交流并不多,但我就是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器重和看好,我极其不想辜负他一片好意。然而,我很难以想象和吴情枝哪怕分开一天见不着,所以,一年对我来说,实在是太长太长了,我感觉我做不到。

走出校长办公室后的第一秒,我脑海里就开始在思考各种借口来婉拒校长的好意,而第二秒的时候,我收到了情枝的微信:

(雨果,我已经一周没来事了。)

 

第七章 · 十面埋伏

 

小时候看那么多香港明星,我就会在想,为什么他们要那么抵触婚姻?一个个年纪都多大了,还不结婚?哪怕他们四五十岁时终于结婚了,还能生得了小孩吗?他们有这么好的基因和才华,而且生活无忧,钱多到花不完,为什么就那么不愿意早点培育下一代呢?在我看来,30岁之前若能成家立业甚至生儿育女,那才是标准的人生,因为我真不想等白发苍苍才有机会参加小孩的高中家长会,坐在全体年轻家长中间时,自己衰老的外貌独显尴尬。

但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吴情枝发来的微信,我却又慌又忐忑,心中总有些许不安。

(雨果,我已经一周没来事了。)

这怎么回事呢,应该只是普通月经失调延缓了吧,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,我才回复她的微信:

(之前每个月都准时吗?我们明明每次都有做安全措施的,应该没事吧?)

她秒回:

(我以前都很准时的,雨果,怎么办?)

我想了一下,还是直接给她打电话说吧:

“喂,宝宝,你还好吗?我刚下课,会不会是咱们最近在外面吃饭多了,导致内分泌有点失调?”

“我都说了我之前都很准时的,” 她的声音特别小,感觉状态很虚弱,“雨果,要不,等你今晚到家了再当面说吧。”

“好的好的,我下午还有节听力课,完事了我就赶紧回来,爱你。”

“我也爱你。”

挂电话后,我赶紧用电脑搜索意外怀孕相关的信息,基本都是在说:千万不要有侥幸的心理,本身安全措施就不是100%的安全,另外如果在使用途中有破损,也很有可能发生意外。我还搜索了如何验孕,原来验孕棒最早也要在晚来事后的第七天使用,才能有准确结果。

我把电脑合上,然后身体后仰靠在转椅背,长叹了一口气。这真的有点太快了吧,和情枝才在一起两个月,就一步到位了?

作为一个对教学很敬业的人,这天我首次提前下课了,然后就是飞奔回情枝的家。她早已经在门口处等我,待我进门后,便紧紧地拥抱着我。我看她手上拿着根一验孕棒,上面显示着两条粗线,我内心便知道怎么回事了。

在客厅坐下后,我本来想开口问要不要过几天再测一次,当我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,她先开口了:

“雨果,要不咱们结婚吧?好吗?”

每次有什么事情都是她先开的口,这仿佛成为了我们之间相处的缩影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脑海里第一瞬间的反应竟然是我父亲暴怒的场景,我该如何和他交代呢?如何告诉他我搞大了刚谈两个月的女朋友的肚子,现在需要奉子结婚,需要你和母亲的美好祝福和资金帮助。

面对情枝期待的眼神,我握住她的手,然后把她搂入怀中。突如其来的喜事,毫无筹备的未来,想想都觉得恐惧,但每个男孩要变成男人,不都是要经历这种措手不及吗?

2015年的春节,情枝没有回南京过。大年三十那晚,是我第一次领她回家吃饭,母亲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开心得不行,一直在称赞她学历又高、长得又漂亮,而情枝也表现很积极,一直跟着我母亲在厨房给她打下手。

广东家庭春节的饭桌上是没有饺子的,泰国丝苗米饭才是主食。那个夜晚,母亲准备了猴头菇虫草花竹老火汤、白灼基围虾、清蒸石斑鱼、脆皮烧鹅、姜葱龙虾、手撕走地鸡、耗油菜心等七道菜。其中龙虾是特意为了招呼情枝买的,父亲也整了瓶茅台酒,起筷前把我们的酒杯都倒满了,然后他带头举杯,让我们一起欢迎情枝作客家里。当然,情枝只是假装抿了小口,她不敢碰一点酒精。

以前每年春节父亲都和小舅舅喝酒,最近几年小舅舅被调去海南岛工作了,于是在家里他也没有酒伴了。看着父亲把空酒杯放回桌子上,我忽然在想,这是时隔多久,我和他又一次共同坐在餐桌上吃饭。

另外,我也在想,我该在何时开口,如何开口,把情枝怀孕的事情说出来。

“情枝阿,你多吃点阿,别跟阿姨客气,以后多来家里吃便饭,” 母亲一边给她夹龙虾一边继续说,“对了,你是什么时候生日的?”

“谢谢阿姨,我自己来自己来,我阿,我是3月初的,3月16日。” 情枝答道。

“哦哦,那马上就生日啦,你是90还是91的?” 母亲接着问道。

“额,阿姨,” 情枝尴尬了一下,“其实,我是87年的。” 

这时,父亲皱了一下眉头,见状,母亲赶紧给他使了一下眼色,餐桌上的氛围也开始有点不对劲。

我们四人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好几秒后,才由母亲出来救场:

“啊呀,太好了,大个两三岁不是挺正常的嘛,成熟稳重,还能照顾我们家雨果,他从小就是个思想奇怪的人,总是想去做他父亲不喜欢的东西,高中那会非得读没用的文科,把我们都气坏了,最后都拿他没办法。”

说罢,母亲和我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父亲,期待他能给出点积极的表情。

情枝也赶紧附和说:“没有啦没有啦,雨果也是一个很成熟很优秀的人,他现在在公司干得很出色的,校长以及别的领导都很器重他。” 

“好,为了雨果的文科事业,” 父亲突然说话了,并把我和母亲的酒杯再次满上,“来,咱们再来一杯,祝雨果新一年再次高升。”

莫名其妙,我难以理解父亲怪异的表现,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,可能在别人家里,读不下去理科转文科是一种明智的出路,而在我们家,则是破釜沉舟的绝路,惋惜一辈子会过得很辛苦;同样在别人家里,“女大三”是抱金砖,而在我们家,不对,是在我父亲权威的眼里,那是天空坍塌的灾难。幸好,我可以分辨出来母亲是真的很喜欢情枝,看来,可以先从她那入手,告诉她她准备要当奶奶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饭后,我准备带情枝去逛逛海珠区的花市,而在出门前,父亲竟然给情枝硬塞了三千元的红包。和北方不的习惯一样,广州的红包一般都很小的,无论家里条件如何,50元和100元已经算很大面额了。

迎春花市是广州春节的特色,市里的各个区会封路或租场地,整出数百个摊位,招标各类商家,有卖花的,有卖风车的,有卖吃的,也有卖各种有趣小玩意小灯饰的。春节和亲朋好友逛花市,为家里、为爱人买盆花、买个大风车,就是广州人“讲意头”( 图吉利 )的传统。

海珠区的花市就在珠江岸边往海珠桥的那一侧,整条大马路封闭成了步行街。那个夜晚我和情枝去到的时候,现场已经是人满为患,进去和出来的两边通道都像阅兵走方队似得,那可是矩形前进的高密度人群阿。

但情枝还是拉着我的手硬挤进方队了,就像是世界把我们包围,而看着她手拿大风车对我回眸兴奋的笑脸,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好很美好。

忽然间我就想通了,结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,作为男生,你是负起了未知的重担,而对于女生来说,又何尝不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呢?你一辈子才能遇到几个愿意和你结婚的女生,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那么优秀的,还怀着你的孩子,你还要犹豫和不安什么呢?

那晚在花市里,除了大风车,我们还买了两个缽仔糕、以及每个广州家庭必备的一大枝桃花。离开人群后,我们便靠在珠江岸边的石栏上,一边吃着缽仔糕,一边看美丽的羊城夜景。

每天晚上,珠江上总有一艘船在左右戈游,它名叫“珠江夜游”,我指着它和情枝说要不下次试试这个,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坐过。她转头和我说:

“能和你一起逛花街已经足够了,雨果,答应我,以后每年的春节,都要和我一起逛,好吗?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做的事情,都是好事情。”

我向她微笑地点了点头,然后目光又重新回到珠江上,那个夜晚的月亮是月牙形,而且特别白亮,投射到水面上,伴随着波浪的涟漪,散发出点点波光。那刻,我在是认真回想她说过的每一番暖心话语。

其实我知道我内心在不安什么,就是她太美好,无论是外在内在,无论是床上厨房,还是言行举止,都好到无法挑剔,好到让人生疑。我不相信我的运气好到这种份上,我也不相信我魅力能大到这种份上,能够彻彻底底地把握她和征服她。

我真的了解她吗?那么她谈过几个男朋友?她父母现在是做什么职业的?她广州的房子是从哪里来的?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凌晨了,母亲却仍在客厅等着我,她看我回来了,便让我到她身边坐下,我不解地问:

“妈,怎么了?怎么还不睡觉呢?”

“雨果阿,” 母亲的语气变得有点语重心长,她酝酿了一下后继续说,“我觉得你和小吴不太合适。”

“嗯?” 我非常诧异,“妈,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吗?”

“是挺喜欢的,但你是90年12月31日的,她是87年3月初的,你们俩相差了3岁10个月,说白了就是差四岁,你是很年轻,虚岁才25岁,但小吴也快29了,你别耽误人家了,反正你爸觉得很不合适。” 母亲解释道。

原来又是父亲的意见,醉了,到底是他读高中,还是他娶老婆,怎么从来就只会为难我呢?我有点无奈,只好反问:

“我爸人呢?他还让你替他来和我说?那为什么他还要给情枝一个大红包?”

“刚公司那边出了点急事,你爸要赶过去救急。其实他就是想不拖不欠,给点钱意思一下,让小吴以后别再来了。” 母亲答道。

“那正好了,麻烦你和我爸说一下他马上要当爷爷了,情枝怀孕了。他整天想这些没用的低级手段,还不如多回家吃点饭,妈你也是,我爸从来不回家吃饭不回家睡觉,你还若无其事的,他妈的大年三十去见客户?反正我是不信。”

说罢我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,怒气冲冲地走进了自己房间,并把门狠狠地甩上。

后来,我整晚没睡,并做了两个决定,一是买车,二是买房。车肯定就是广州人的标配:广汽本田雅阁。至于房子呢,我算了一下过去两年半赞的钱,完全不问我爸要钱的话,在广州核心城区买房肯定是没戏,但是趁还没限购,在广佛交界买一套小100平米的三居室,交个首付应该是没问题的。反正以后地铁会通到佛山,广州和佛山连在一起是早晚的事情,那样也不会显得很远了。

等到天亮时,我立刻给情枝发了条微信:

(老婆,我们结婚吧)

 

第八章 · 天才与白痴

 

大部分的中国家长都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,他们的方针战略总是自相矛盾,总是一会东一会西,并总是觉得孩子是他们的合法财产,可以随意使用、摆布和投资,无论是不小心亏了,还是莫名赚大了,最终解释权都在他们手里。

他们很喜欢帮我们排满小学的兴趣班,去学音乐学画画学各种东西,他们想培养我们成为一个有知识也有才华的孩子。但上了初中后,他们就会突然变脸,觉得不对劲了,赶紧琴不让弹了,画不让画了,因为这些都是没用的玩意,浪费时间,耽误学习。

他们最反感我们喜欢体育运动,比如踢球和打篮球。起初他们会觉得打球踢球勉强还行,起码不是打电子游戏,也不是乱花钱谈早恋,该去就去吧。但上了高中后,他们就会突然变脸,觉得不对劲了,任何一秒钟都再不可以浪费在运动上。

他们最痛恨我们早恋,这一条是死罪,不得商量的死罪。有的家长连小孩上大学了都不赞成谈恋爱,等大学毕业了,却各种催促和担心何时能结婚。哪怕有合适的对象,也要核对家庭背景、年龄和学历等,层层把关和彻底剔除后,再次循坏各种催促和担心何时能结婚。尤其一些女生的家长,就恨不得赶紧给自己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,相亲几回就要成亲,就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对方洞房、被对方搞。

其实,他们最恐惧我们谈理想和谈未来。比如,你试试和他们说一下你太喜欢音乐兴趣班了,你想组建一个乐队,努力成为下一个Beyond,他们立马惊慌失措;又比如,你试试和他们说一下你想成为足球运动员,刻苦训练,立志要拯救这代中国足球,他们立马面色惨淡;更不用说,你告诉他们你特别享受风花雪月,你想把你的恋爱经历好好写成经典名著,你想成为时代的大作家,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,并对你劈头盖骂。

他们恐惧我们拥有自由的思想和价值观,因为那样他们就会失去对我们的控制,他们会在心底发慌,极其害怕你真的什么都不用依靠他们,连最起码的金钱你都不要了。在他们眼里,理想和未来只有一个出路,那就是好好考高考,考上中山大学和华南理工,让他们可以在单位里、亲朋好友前得意洋洋,同时享受别人投来的羡慕眼光。

大年初一的早晨,我走出房间时,母亲也起来了,她看见我有想要出门的样子,便喊住我:

“雨果,一大早你要去哪?”

“妈,我要去情枝那,我想去叫她一起喝个早茶。” 我答道。

“你等等,我还有话要和你说。” 母亲的表情很严肃,她示意我坐到餐桌那。

“怎么了?”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我不明白她还能说些什么呢。

“雨果,你不能总是误会你爸,因为,额,” 母亲停顿了好一会后才继续说,“ 因为他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。没错,他不喜欢你的任何决定,但每一次到最后不都是他服软了吗?你自己仔细想想,他没允许你转去文科班了吗?他没允许你去当雅思老师了吗?我们没有告诉你的是,当时他已经托了层层关系,帮你找好工作了,你却突然说要去新梦想教英语,害得他在大家面前特别尴尬。你一直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你有想过他为你的付出吗?”

顿时,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这番话,我是应该特别感动吗?还是怎么样?我只好说了句:

“然后呢?”

“我半夜给你爸通电话了,把你和情枝的事情说了,他让你抓紧婚事,你就别拖了,你待会就去和情枝表达一下咱家的意愿。另外,你爸今天去肇庆办事,等他回来了,再请情枝来家里做客,到时候咱们好好商量。”

“嗯嗯,我知道了。” 

我知道我冷冷的语气没有达到母亲的期望,在我看来,与其说是他们理解我和支持我,还不如说是对我无可奈何的妥协,孩子都有了,他们能把我和情枝怎么办呢?

打破父母超强控制欲的最佳方式就是:做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。因为他们用尽全力都无法改变那些事情的结果,只好去接受了。但这种方式要慎用,一旦走火了,后果是不堪设想的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在坐出租车的时候,情枝醒了,她给我回微信:

(终于可以合法地叫你老公了)

然后我再给她发:

(等我来家里好好收拾你,我在出租车上了)

情枝果然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,穿上我最喜欢透明蕾丝睡裙,乖乖地躺在床上等着我。我进家门后,在鞋柜处,翻出了一双黑色尖跟高跟鞋,并拎到房间里递给情枝:

“你待会全程穿着这鞋,好吗?”

她看了我的眼神,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,她从床上站了起来,把高跟鞋穿好,然后走到我面前。我真的好喜欢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的她,这优雅的高跟鞋让她的长腿更加修长了,也让我的征服欲望更加猛烈了。

她一辈子都是我的,身体和心都是我的。我无法接受别人对她的任何接近,只有我才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站在她面前,甚至跪在她面前。

我真的单膝跪地了,伸手从她的脚踝处往上抚摸,一直到她的腰间,最后牵上她的手。

“老婆,虽然我欠你一个钻戒,但我真等不及了,你愿意嫁给我吗?我以后一定会给你补无数个钻戒,无论遇到什么困难,我都会一直在你身旁,照顾你和孩子。”

“我,愿意。”

说罢,情枝的眼眶里开始浸湿,我赶紧站起来,用手帮她擦了擦泪水,然后紧紧把她抱住。

“乖,别哭了,乖,正式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啦。”

“为什么你这么好,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你。” 她在我耳边继续哽咽地说道。

“好啦好啦,现在遇到了也不晚,但你再哭我就要把你脱光光,抱起来扔到床上啦。”

“讨厌死啦。”

我根本就不想喝什么早茶,我只想和她赖在床上,在云海里翻腾,在大雨里倾覆,然后,慵懒地度过每个早晨和每个夜晚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红热过后,精疲力尽,情枝说要去给我做个早午饭吃。我跟着她到厨房门口,看着她开始忙弄,又打鸡蛋,又解冻猪肉,又切葱和胡萝卜地,我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样式的东西,我只知道,那一刻,我开始憧憬未来的家庭生活。

我憧憬我们能生个女孩,然后教她英语,给她买最好看的裙子,送她出国读书,帮她把关男朋友的质量,在婚礼上把她的手交给女婿,最后帮她带带孩子。

“结了婚后,你可不能再穿着衣服做饭啦。”

情枝用懒得理我的眼神瞪了我一下,然后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包冻虾仁。

“老婆阿。” 我又喊了她一声。

“家里没菜了,今天做胡萝卜炒猪肉和虾仁蒸蛋,可以不?老公。”

“你做什么都好吃,老婆。”

说罢,我也走进了厨房,开始帮她打下,洗洗盘子,洗洗碗。

“老婆阿,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?” 

“我都喜欢,你呢?” 她反问道。

“我挺喜欢女孩的,但现实点地想,还是男孩吧。” 我答道。

“为什么阿?是不是如果我生了个女孩,你父母会很生气?” 

“不是啦,因为如果是女孩的话,我肯定忍不住特别溺爱她,把她当小公主般,生怕她受任何一点伤害,” 我一边说一边用厨房用纸擦干洗完的盘子,“万一她真的受欺负了,那种心碎的感觉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男孩就不一样了,让他自己去吃苦吧,多受挫折,多受磨难。”

“那你有想过女孩的名字吗?” 这时,情枝已经开始热锅,准备开炒。

“早就想好了,就叫林美宝吧,哈哈,”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笑了,“老婆,你是不是觉得这名字很土阿?”

“不会啦,美宝挺可爱的,不过我有想过男孩的名字,” 情枝把腌好的猪肉先倒入锅里,翻炒了几下后后继续说,“叫林晨星,因为他未来的征途是星辰大海,他的每一天都有清晨的阳光,他的每一夜都有星光引路。” 

“不错耶这个名字,老婆你什么时候想的?” 我顺口问道,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之前剩的米饭,想着拿去微波炉热一下。

“老婆?” 我看情枝没有搭理我,我便喊她一声。

“哦,” 她似乎才反应过来,她转过身子对我说,“我就是昨天想的名字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情枝的手艺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,哪怕是最简单的菜式,她都能煮得特别可口,我相信如果母亲尝过她做的饭菜,肯定也会赞不绝口,更会放心她能把我照顾好。

在餐桌上,我想和情枝商量提亲的事情,于是我问:

“老婆,要不我最近去趟南京,见见你父母,和你父母坦白怀孕的事情,然后正式提个亲,好不好?我父母让我抓紧办事。”

“没事,雨果,我已经和他们都说了,他们没有生气,他们是同意结婚的,完全没有问题, 你不用担心他们那边,之后的事情,咱们这边决定就好。” 情枝答道。

我有点疑惑地再问:“但领证前,我总得去见他们一面吧?他们应该也很想见见我吧?”

“肯定想见你阿,但结婚主要还是两个人的事情,你不用特意请假跑过去,他们说了同意就是同意,提亲和礼金什么的,都不是最重要的,” 她放下筷子,然后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,“老公,这春节结束后,学校就会超忙,咱俩都走不开,不过还是要听你父母的,在这边抓紧把各个细节安排好,到时候再请我爸妈来也不晚。”

2015年的2月到5月,那整整三个月,在上课之余,为了把各个细节安排好,我们真的是超级地忙:看医生,看车子,看房子,定注册的日子,和酒店沟通,和摄影公司沟通,以及和婚庆公司沟通。最后,情枝出钱买了辆凯迪拉克,而我把原计划买雅阁的钱放到房子首付里,在广佛交界买了个140平米的万科二手房。

我们预约了5月11日去海珠区民政局登记,那天也是我们在一起的半周年纪念日。另外,我们也争取到了6月11日的酒席位置,趁肚子还没有很大之前,赶紧把婚宴给办了。

同时,我们之间的喜事也传遍了学校,该发的请帖我都发了,包括张志明,哪怕他即将要代表广州校区去加拿大“深造”,估计赶不上我们的婚礼,但我还是给他发了请帖。然后,我也邀请校长到时候在婚宴台上讲几句话,祝福我和情枝。

剩下的,就差把情枝的父母从南京请来广州了,我终于要有机会见到他们了。

 

 

第九章 · 漩涡

 

2015年5月4日,我和情枝在白云机场的T1航站楼等候着她父母的到来,我对那天的印象特别深,因为她的父母有点出乎我的意料。

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家长,难免有点紧张,但我知道我只需表现得有礼貌和小心翼翼,主动拎包干活,应该就不会有太大问题。飞机大概晚点了半个小时,取行李也耽误了好一会之后,叔叔阿姨才推着行李箱慢慢走出来。

叔叔看上去有1米8,大热天穿着西装,面相年轻,而阿姨也有1米6,她化了浓妆,戴着墨镜,还穿着小短裙。反正他们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顶级奢侈品牌,连同包包和行李箱也是。

我是真没想到情枝家里原来这么有钱?

从接到叔叔阿姨,到坐上车,再把他们送回情枝家,这一路上,他们却感觉比我还紧张和小心翼翼。准确地说,应该是对我特别客气,“谢谢小林”前 “谢谢小林”后地,而且还相对比较寡言。我途中曾试探地问过两句话,但都被略答而过:

“叔叔阿姨阿,你们都退休了吗?”

“退了。”

“那你们之前有来过广州玩吗?有没有住过情枝在广州的房子?”

“没有。”

情枝的父母计划是在广州呆一周,也就是等5月11日我们注册完了,就飞回南京去,在这期间,也是有得忙,得双方父母见见面,得带他们转转广州,看看风景名胜,吃吃地道美食,争取做个讨他们喜欢的女婿。

其实,当天晚上我就想请他们去广州酒家吃饭,但刚回到家的时候,情枝的爸爸却站在门口和我说:

“谢谢小林,我和你阿姨今天坐飞机有点累了,要不你就先回家吧。”

“那行,叔叔您和阿姨好好休息,等休息好了,咱们两家人一起吃个饭,好不好?”

“好的,那小林你待会开车慢点。”

好吧,虽然感觉怪怪的,但我也没有时间多想什么,因为那阵子我一直在构思去哪里拍婚纱照,正好也有了时间和影楼沟通。珠江沿岸肯定是要去的了,还有我和情枝第一次邂逅的酒吧,我也想去那里拍一下。     

在国内登记结婚需要准备好几样东西:身份证、户口本、无配偶证明、3张两寸的免冠合影、以及各自填写好的《申请结婚登记申明书》。因此,情枝的父母这次来也是有重要任务的,就是把户口本带来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  

我回家后和父母讲了接机的情况,也向父母表示了情枝家里貌似很有钱,父亲一听,便说咱们在礼待他们方面不能丢脸,以免显得白娶他们家闺女似得,然后他想给朋友打了个电话,内部预约白天鹅宾馆的早茶包厢。

位于沙面的白天鹅宾馆是中国第一家中外合作的五星级酒店,接待过邓爷爷、英女王、还有美国总统尼克等名人,他们都曾在VIP套房里俯瞰过珠江的夜景。所以,可想而知,白天鹅宾馆的早茶位置,是多么地难订到。

这时,母亲提醒了一下父亲,白天鹅宾馆应该还在装修整顿,估计是没戏了。那算了,不如换陶陶居,也不算太将就,毕竟历史悠久。我赶紧给情枝发微信问:

(明早一起喝个早茶?我父母说去陶陶居,你们ok吗?)

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,情枝才回复我说:

(老公,我爸妈说想去爬山,要不一起去白云山吧?到那了再看吃什么吧?好吗?)

我给父亲转述了情枝的信息,他有点不太高兴,觉得他们一家人怎么那么奇怪,就是不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,非得大热天跑去爬山。但毕竟对方是客人,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:

(都行吧,爬山要花一整天的时间,只能9号周六了,等我爸休息的。)

(好的,老公。)

作为广州地标景点,白云山算是全国最矮的名山了,从地图上看,山的最顶端叫摩星岭,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。我瞬间有个灵感,要不要去摩星岭也拍一组婚纱照呢。

那一整周情枝都请假了,她要好好陪陪她爸妈逛逛,本来这个工作是我来做的,我也是计划请假好好表现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,在她父母身上,就是使不上劲,就是存在一种莫名的距离感,可能她父母性格就是这么冷淡的吧。

周五的夜晚,我突然收到张志明的微信:

(雨果,好久没聚了,请你喝最后一次的单身酒?)

我和张志明真的好久没有一起聊了,他还是选择了上次那家珠江沿岸的酒吧。我清晰记得那个夜晚,他喝多了,我把他扶上出租车后,竟然在酒吧里的吧台那遇到了情枝。

这回我们没有选择露天的桌子,而是坐到里头去,坐在了正对舞台的位置,还是那位女歌手在表演,不过她今晚唱的是许美静的《明知故问》。

“今晚不抽烟啦?”

“抽个屁,戒了几个月了,之前女朋友不让抽了。” 

“你现在女朋友是谁?貌似有一段时间没在朋友圈秀恩爱了?”

“都要去加拿大了,就分了呗,前两天的事,唉,异地恋不会有好结果的,白扯,免得拖累人家了。”

原来是分手了,看来张志明又是要来和我诉苦的。

“没事啦,去了加拿大后,泡白人妹子。” 

“不瞎玩了,没什么意思,想像和你一样 settle down (安定下来),我年纪也不小了,我妈最近可担心我了,她怕我去加拿大后,都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结婚了,哈哈。”

这时,服务员把一打喜力拿来了,张志明给递了一瓶给我,然后和我碰瓶庆祝:

“恭喜雨果喜抱美人归,早日再生两个!”

“谢谢谢谢,” 我直接干完这瓶后继续说,“对了,你具体哪天走?要不要送你去机场?”

“你婚宴那天走,所以你不用送了,专心搞洞房吧,请帖心领了,礼金就是今晚这顿酒,你随便点随便喝。”

“哈哈,为了礼金,那我必须得往死里点东西啦。”

喜力喝完后,我们开始点红酒,喝着喝着,大家什么话都说开了。张志明和我解释了为什么放弃创业,转而争取去加拿大的机会。他就是想在新梦想证明一下自己,等从从加拿大回来升职后,便立刻辞职,打脸校长,然后顶着主管的光环和拿着主管的资源去创业。

另外,他还和我讲了两件事情:

“雨果,我今晚很高兴,和你喝酒也不是纯粹为了诉苦,就是有些事情,想了一下,在你结婚前,在我去加拿大前,还是要和你说。”

“没事,你说。”

“第一,上次喝酒的时候,我骗你了,我当时并没有放下吴老师,是我嘴硬,所以后来知道你们在一起后,我是挺不乐意了。”

“哎呀,这都能理解,没事没事,来来来,继续喝。”

“那天我根本没想和你喝酒,我本来邀请的是吴老师,但她拒绝了我,然后我和她说无所谓啦,你不愿意我就去约雨果来喝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先别嗯,还有第二件事情,” 张志明又几口红酒,酝酿了一下后继续说,“我昨天在太古汇,看见神似吴老师的身影,挽着一个老头的手臂,在LV店里头挑包包。”

“擦,你又喝多了,这两天她父母来了嘛,她就是带他们逛逛,你净是在瞎想什么呀。”

“哈哈,好吧,算我傻逼了,我没别的意思,就是当你是好哥们,才提醒你的。”

“知道知道,别再说我的事情了,你赶紧喝吧。”

那个夜晚,我也喝多,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真的喝醉酒。第二天早上,我是被母亲疯狂拍门叫醒:

“雨果!赶紧起来去白云山啦!都几点啦!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说实话,我脑袋晕晕沉沉地,走在白云山的阶梯上,非常的难受。他们四位长辈快步走在前面,情枝则陪着我留守在后头。我眺望前方,父亲和情枝的爸爸一路有说有笑的,不知道在聊什么共同话题,可以这么谈笑风生。

后来,我实在走不动了,便找了一个凉亭歇着,情枝给我递了瓶矿泉水,然后坐到了我身旁,我问她:

“老婆你是不是也很累?”

 “还好,孕妇多运动是好事。”

“这两天我一直想问你。”

“想问我什么?”

“是不是我接机那天说错什么?我怎么感觉你父母不太喜欢我呢?” 

“怎么会呢?你别瞎想,他们可喜欢你了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“真的,他们就是不太会跟年轻人表达吧。”

我点了点头,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吧,然后把剩下的半瓶水递回给情枝,问她喝不喝。

“不喝了,咱继续走吧,跟上大部队。”

我一边站起来一边继续问:“对了,你带他们去太古汇啦?”

“嗯?你怎么知道的?”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。

“哦,没有没有,你不是说要带他们逛逛买买嘛,那肯定就是去太古汇啦。”

中午我们就在山腰的小吃店,点了六碗山水豆腐花,据说这豆腐花是用白云山的泉水制作的,所以香甜可口。但我是真虚的不行,我和情枝的妈妈吃得最慢,她是因为吃不惯甜的豆腐花。

等桌子上就剩我们俩的时候,阿姨低声和我聊了起来:

“雨果,这次来广州看见你,你都不知道阿姨我有多开心。情枝这个孩子阿,从小就特别倔,很有自己的想法,以前我老是管着她,发现根本管不住,被她气死了好多次。但现在她真的长大了,比以前成熟多了。你们有了孩子就要以孩子为重,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婚姻里,一定要包容对方的一切,结婚了就不能离,明白不?”

 “明白的,明白的。” 我连声应和道。

叔叔见到阿姨在和我闲聊,便也走了过来,他对我们说:

“你们吃不下就算了,别硬吃了,走吧走吧,赶紧赶路下山。”

回家后,父亲说他们在爬山途中聊了很多教养儿女的事情,都是严格看管,坚决不同意任何想法的方针,所以比较投机。另外他们也聊了一下在南京的生意,父亲觉得情枝的爸爸是个挺厉害的人,能从下岗到翻身,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5月10日的夜晚,就是结婚的前夜,我和情枝说晚安后,根本睡不着,毕竟是结婚大事。我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一会玩玩刷刷微信,一会看看视频,反反复复,最后把手机都折腾没电了。第二天醒来后,我一看手腕上的棕色石英表,天阿,已经是下午了,我直接错过了和情枝的结婚登记,怎么办,情枝要离开我了,我和情枝最后没有结成婚。

在我快急死的时候,我才真正醒了过来。

我带着这个噩梦和情枝来到了民政局,那会,已经很多情侣在等着了,我们是真没想到,5月11日这么冷门的日子,还会有那么多人来,大家都那么向往围城里的生活吗?

很快我们就被领到了里头的办公室,一位看上去有50岁的工作人员正在电脑前坐着。他一见我们进来,便赶紧放下手上那份《人民日报》,并盖住桌面上的二锅头。

机关人员都是大爷,可以可以,上着班还想着喝酒。

“您好,这是我们的材料。”  我连忙给这位大爷递材料。

他给我们挤出很夸张的笑脸,然后说:“老弟老妹儿,恭喜恭喜!你们稍等我一下下,我看看哈。”

接着,这位操着东北口音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,一会低头翻翻我们的材料,一会抬头看看电脑屏幕,过了足足有30分钟,都没有任何进展。这时,情枝牵起了我的手,十指紧扣。

“不好意思,你们再等我一会。” 他抱歉地说道。

又过了30分钟,他终于停下来了,长叹了一声后看着我说:

“老弟,我问问你,你的婚姻状态是什么来着?”

“我单身阿。”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
“老妹儿,那你呢?” 他的目光转移到情枝上了。

“我也是单身阿。” 情枝也是不假思索地答道。

“没错,老妹儿,我知道你也是单身阿,但是嘛,你应在这个表格上勾选离异,现在系统过不了,我刚试了很多遍,你懂我意思吧?” 工作人员边说边把《申请结婚登记申明书》重新递给了情枝,“你改改吧,改完再来。”  

离异?这是什么意思?离异算是什么意思?我怎么在填表的时候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名词?

离异就是结过婚,离了婚,恢复了单身的意思。

我转头看着情枝,只见她眼神里充满着错愕,我又看了看她的肚子,微微隆起的肚子里,有着我们的美宝。

 

第十章 · 后窗知己
 

在这个几秒钟的瞬间里,我想了好多好多事情,想了成千上万种可能性和后果。当然,我也想到了这办公室外面的情侣长龙,所有人都在等我们结束。

从民政局出来后,我一语不发地去拿车,吴情枝跟在身后试图挽我的手臂,但我并没有理会她。民政局离她家有30分钟的车程,那30分钟,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最百感交集的30分钟。

我脑海里闪现了和吴情枝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:她简历上的照片,她惊艳的面试表现,她故意陪我下班坐地铁,她让我留下来陪她聊电影,她带我去城中村吃猪杂火锅,她和我一起看的《星际穿越》,她为我精心准备的生日惊喜,她和我一起逛的迎春花市,她在厨房里为我做的每顿饭,她在床上的每寸肌肤和每个体位,还有,她肚子的孩子,她说如果是男孩的话,就叫林晨星。

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内心的枯萎,似乎眼前的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了。我很疲惫,我很害怕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,难道这也只是一场噩梦而已?那么我何时才可以醒过来呢?我到底身处一个什么样的时空里,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?

“老公,其实我之前就买好了《甜蜜蜜》的电影票,今天是上映的最后一天了,今晚吃完饭后一起去看,好不?”

她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,这残酷无比以及充满谎言的现实。2015年,陈可辛导演的《甜蜜蜜》修复版重映,我每天都为了结婚在忙碌,都差点忘了这回事。我的余光看见她打开手机APP,并把屏幕递到方向盘的下方,似乎是想证明她真的早买好了票。

“待会在家楼下,找个咖啡厅聊聊吧。” 我用完全身仅剩的力气说了这句话。

“没事,老公,咱回家聊吧,顺便给你做点吃的。” 

见我没有应答,吴情枝便再说:“其实,我爸妈已经走了,南京那边有点急事,他们临时改机票,昨晚就回去了。所以,现在家里没人的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自己知道,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踏入她的家。她像过往的好多次一样,进门后便紧紧地抱住我,不同的是,这次我并没有伸手回拥着她。随后,我坐在了餐桌,她走进了厨房,打开冰箱,翻找里头还有什么菜可做。

看着她在厨房里各种忙弄,我多么多么地渴望,今天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,但我清楚知道,在这个线性向前发展的时空里,没有人可以逆转事情,也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往。

“别做了。” 我轻声地对她说道。

她似乎没有听着,还在切刚拿出来的白菜。

“别做了,过来好好聊聊吧。” 我又说了一遍。

但她根本就不听,持刀切白菜的速度越来越快,而且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。以前,她落泪时总是那么地怜人,但今天,我只感到了无比的厌恶。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如此恶心过一个人的哭泣,她的泪水只会点燃我的愤怒。

“我他妈的都说了别做了!你他妈的没听着吗!”

说罢,我快速把手腕上的棕色石英表摘下,狠狠地扔向厨房,吴情枝没有闪躲,任由石英表从她的脸旁擦过,砸中抽油烟机,掉到了地板上。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,她吓得把手上的菜刀滑到了水槽里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,她才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。

而我也再也忍不住了,情绪就像山洪倾泻一样,像熔岩爆发一样,我站了起来,走到客厅那,一脚把电视踹到地上,并重重地踩了上去,直到电视屏幕完全碎裂,我才停手;接着我又跑去了她房间,翻箱倒柜地把衣所有物和证件都掏到地上,但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,然后我又回到客厅,并朝她大喊:

“你他妈的烟灰缸呢?藏哪了!还有你们美丽的结婚照呢?放哪了!来,拿出来给我欣赏一下,好不好!”

随着哭声越来越大,她已经站不稳了,她挨着水槽下方的柜子,瘫坐到地板上。我还不罢休,我快步走到她跟前,弯下腰,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,在如此近的距离地对她吼:

“吴情枝,你他妈的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!”

吴情枝在厨房里哭了足足一个小时,我也发泄了足足一个小时,把她的家能砸的东西都砸了,墙上的画册,餐桌上的盘子和杯子,门口的鞋柜,还有音响,苹果电脑,iPAD等电子设备。最后,我被阳台的玻璃门割伤了手臂,我才停下来,同样瘫坐在了地板上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“吴情枝,我给你一次机会,你给我坦白所有的事情。”

直到日落时,黄昏的余晖射进这混乱的家中,我们彼此才有了足够的冷静,共同坐在餐桌那,尝试进行对话。

吴情枝看了我一眼,然后低下了头,用沙哑的声音慢慢告诉了我真相:

“雨果,我就是特别地爱你,特别特别特别地爱你,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,所以,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她深呼吸了几口后,抬起头继续说:“我从小家里条件就很不好,上大学后,我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,每个学期的生活费,都是靠勤工俭学和奖学金,大二那年夏天,我在打扫教室卫生的时候,刚好遇到一个香港电子科技公司的招聘宣讲会,当时我也想多了解了解自己专业的就业情况,于是就站在最后一排听,结束后,我带着很多疑问向当场的那位香港负责人请教,然后我们就联系上了。”

“所以你就爱上他了,整个大学和他天天同居在一起,什么第一次都给了他,第一次做爱,还有第一次结婚,是不?” 我讽刺地问道。

“雨果,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,雨果,真的。” 她摇了摇头。

“哦,原来不是真爱阿,那你就是被他包养咯,他给你生活费,给你买衣服,带你各种吃,请你去看电影。你以前说的那些所谓靠自己努力,就是努力每周多陪他睡几次,是不?”   

看见吴情枝被我怼得沉默了,我便再问:“你们为什么要结婚?”

这时,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,似乎刹那间,心中泛起了无数风浪,当她重新看着我时,眼眶已经再次湿润:

“大四那年,他说可以帮我办个香港身份,他说可以供我上香港大学,他说他很爱我,他拿着钻戒向我求婚,我太傻了不懂事,我没想清楚当时,就答应了,我以为一切都是对的。”

人在坦白错误的时候,往往会选择情况最轻的事件去说,比如被抓奸在床了,就一口咬定没有进去,说不定还有转机;又比如被发现隐瞒婚史了,就会说当时是有目的性的,为了移民,为了工作,为了学习,为了各种利益关系,因为这样看上去,你才是对方最爱的那个人,你才能拿到那根最后稻草:过往种种为别人的轰烈行为,都比不上与你一起后的精神世界。

“你父母知道吗?”

“知道,” 说完这两个字后,她再次哭了出来,情绪又变得有点激动,“我把户口本偷了出来,但被我妈发现了,差点把他们气死了。”

“所以,你们全家人都知道了?”

她拿了张纸巾一边擦眼泪,一边点头。而我呢,愤怒也重新开始蔓延了,真的太难受了,连她父母都是骗子,来这里骗了我全家。

“那我是不是得给你爸妈,也颁发一座奥斯卡奖?他们竟然还有脸来广州见我父母?”

“其实,他们也是来了广州后,才知道我没告诉你真相。我妈当时特别担心,她就知道肯定过不了民政局那关,她还劝我要不先别结婚。但我真的很爱你,我和她说,无论怎么样,为了和你结婚,为了和你永远在一起,我必须要冒险一把。”

“你既然这么爱我,为什么不给我选择的机会,现在小孩都有了,你这样对我公平吗?”

“雨果,我错了,我错了,” 她直接在我面跪了下来,她紧紧抱着我的小腿,哭着说:“雨果,我求求你,我求求你,雨果,我求求你,别再问了,太痛苦了,太痛苦了,真的太痛苦了。” 

吴情枝至于要跪下来吗,我倒是觉得应该是我,才配得上这份痛苦吧。

“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,你们为什么要离婚?”

她停止了哭泣,缓了好久好久一会后,重新坐到椅子上。她还拨弄了一下侧脸的头发,让银色的心形耳钉又露了出来。

“他根本没有想把我接去香港,他劝我改去美国留学,让我准备托福GRE,但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他第二个微信号,我才发现,原来他在香港有老婆,还有两个小孩,他彻底骗了我。我便立刻申请离婚,想把把损失降到最低。我真的特别后悔,但日子还是要过。然后,我就考研来了广州,我想换个城市重新开始。对,我不是保研的,面试的时候我和你们说了个谎。”

“你说他有两个小孩?那他年纪多大阿?” 

“你不是说刚刚是最后一个问题吗?” 她反问道。

吴情枝的这一反问把我的愤怒彻底再次点燃了,我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臂,并大声地质问她:“你很聪明是不?我他妈的问你话,你就回答!懂吗!你他妈的懂吗!”

她明显被我弄疼了,但又不想再哭了,她挣扎地看着我,虚弱地告诉我最后的答案:

“大二那年夏天我20岁,他40岁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忽然之间,我明白了好多事情:为什么吴情枝的爸妈要被她气死、为什么吴情枝的爸妈突然之间有了钱、以及为什么吴情枝的爸妈要提前一天回南京。

和一个可以当爸爸的老男人结婚,谁的父母不气死?和香港大老板离了婚,谁的离婚不分财产?隐瞒婚史即将被戳穿,谁的父母还敢留在女婿家丢脸?我甚至明白了他们离婚后,肯定还保持着难以割舍的亲密关系,我能想象到偶尔,那个男人还会来广州找她一起睡,否则吴情枝2014年也不会发那些朋友圈,虽然她早就删掉了,但我记得她发过什么。

心中就像有颗炮弹爆炸了一样,我再也没办法问下去,也没有办法听下去了。我不敢相信刚刚在民政局,看着她的肚子,我竟然同意结婚了。我原来以为可以为了孩子,先把婚结了再说,但我现在发现,我根本无法接受她的解释,我太天真了。

因为,面对满嘴谎言的她,我已经开始怀疑她肚子里的到底是不是我的美宝。

这时,我的手机也不断在响,父亲母亲都在尝试联系我,他们估计担心我们去完民政局后怎么就没影了,这么久也不微信交待一声。于是,我干脆把手机给关了。

我怎样都想象不到,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,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地讽刺。

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,母亲还是坐在客厅等我,我主动走了过去,拥抱着她,痛哭了起来。我好久好久没有掉过眼泪了,哪怕在是这漫长心碎的一天里,我都没有想过要掉眼泪,但看见母亲的那刻,我实在绷不住了。

吴情枝,是我这辈子恨过的第一个人,她改变了我的一生,把我推向了绝望深渊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婚宴取消的事情,有多少人收到请帖,就有多少人知道。而我再也没有脸面呆在新梦想里工作了,回想起当初刚入行时的意气风发,我还想等学生自愿摸熟了,就自己开个教育咨询机构,顺便把留学申请这块蛋糕也吃下来。但后来呢,我也日渐麻痹了,哪怕是张志明在我面前大谈创业梦,我的内心都不为所动。

给校长请辞后,我用最快的速度申请了加拿大旅游签证,每次可以最多呆半年,我想着先到加拿大走走看看,然后再申请学校换学生签证。

爱情虽然可以毁掉一个人,但这种精神上的毁掉,还是可以推倒重来的。虽然我对广州的人和事绝望了,但正如吴情枝说过的,日子还是要过。

2015年7月11日,我在白云机场坐上去飞往温哥华的南航班机,在起飞前,我给吴情枝敲了条微信:

(我去加拿大待一段时间,车子还给你,钥匙在我妈那,另外,咱们共同名字买的房子,希望你可以放弃,谢谢。)

微信发出去后,空姐就走过来提醒我开启飞行模式,我连忙把手机放入包里,并系好安全带,然后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棕色石英表,自从我上次在吴情枝家里摔出去后,它就再没准时过,它每分每秒都在慢,只要一天不管,就能慢好几个小时。

 

第十一章 · 如无意外

 

我在温哥华入的境,机场的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,连指示牌都写着中文。然后,我换乘西捷航空飞去多伦多,那里同样有着无比多的祖国同胞。对了,西捷航空是加拿大廉价航空公司,飞机里头的装饰就如中国80年代的绿皮火车,第一次走进机舱时,还是感觉挺吓人的,竟然有这么小和这么破的客机。

其实,我的目的地是距离多伦多两小时车程的Kingston(金士顿市)多伦多和金士顿同属于安大略省,简称“安省”。我在多伦多机场租了辆斯巴鲁,然后一直在401高速路上,沿着壮观的千岛湖,开到了曾经的加拿大首都,极其美丽的金士顿。

在加拿大开车真的很爽,一望无际的公路,超少的车流量,蔚蓝的天空,如画的两岸风景。终于,我来到这世界的另外一端,我教过的无数学生,都梦寐以求的北美。

第一天的夜晚,我住在圣劳伦斯河边的万豪酒店,所谓的千岛湖,其实就是指圣劳伦斯河上,有着无数小岛,部分归个人,部分归加拿大政府,以及部分归美国政府。没错,我站在河边的走廊,就可以眺望到对面的美国。

这正值加拿大最好的夏季,部分个人岛屿都建有House(别墅),屋主会开着游艇停泊在自家的码头上,然后开始悠闲无比的度假生活:游泳、钓鱼、烧烤、皮划艇、水上摩托车以及疯狂派对。

其实,刚过去的7月1日是加拿大国庆日,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天,但金士顿还是能看到热闹的人群,因为,这里本来就是夏季旅游胜地,安大略省的各个地方、乃至世界各地的游客,都特别喜欢来这座城市。

但与其说金士顿是一座城市,还不如说她是一座小镇,她仿佛就像是整个加拿大的缩影:地大,人少,美丽,优雅,缓慢,并富有历史价值。

后来的几天,我在Airbnb爱彼迎上找了间一室短租公寓,先凑合着,然后正式开始了自己买菜做饭洗碗的独居生活。每天晚饭后,我都会走路去不远的皇后大学(Queen’s University)散步,作为加拿大著名高校之一,皇后大学诞生于1841年,走在被恢宏古典教学楼包围的校园里面,不禁感叹,这么有名的大学竟然坐落在这只有14万人口的小镇上。

我知道我来到这里,并不仅仅当个游客和散心,我还要准备申请学校的事宜,我要重新振作起来,我要给自己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干。

吴情枝给我打过无数通越洋电话,拨过无数次微信语音,但我都没有接听,因为我能接受的交流方式,仅剩文字了。文字是个好东西,有足够安全的距离,可以让你分辨不出的态度和语气,也可以让你白字黑字,有字有据,无法抵赖。

(雨果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房子和钱都不要,你回来吧,我只要你回来,好吗?我求你,求求你了。)

(雨果,你真的这么狠心吗?真的要抛下我和孩子吗?)

(雨果,我真的真的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真相,我知错了,我以前真的是不懂事,你才是我一生中最爱,遇到你才有了生活的意义,你可以相信我吗?)

(雨果,美宝每天都在踢我的肚子,她说她想爸爸了。)          

有的时候,我会回复一下她:

(吴情枝,你确定你怀的是我的宝宝吗?)

(吴情枝,我曾经很相信你,但你是怎么对我的?和老男人做了这么多年的爱,你有高潮过吗?)

(吴情枝,难道狠心的人不是你吗?请你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,谢谢。)

(吴情枝,我回来有用吗?能改变一切吗?能重头再来吗?能阻止你义无反顾地、超越生死地和老男人结婚吗?)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我的“老朋友” 张志明也在加拿大,没想到新梦想把他送到了Brockville(布尔克维尔市),那是个比金士顿还小的小镇,仅有5万人口。他就在圣劳伦斯学院布尔克维尔分校(Brockville Campus: St. Lawrence College)混着,由于该学校没有教育学专业,所以他选择了读两年制的商科学位,准确地说,是没有大学学位的证书文凭。但只要是在加拿大全职读满四个学期的书,就足以拿到三年的工作签证。

其实在国外,很多University大学本科生、研究生、甚至博士生在拿到学位后,都会去College大专学院再读个更加实用的证书文凭,这都是依据各人兴趣和实际情况来选择的,而且College大专学院毕业的学生,更好找工作,从来不会出现像国内的偏见:读大专没有用,考本科才是高中生的底线。

按照地理位置的分布,从左到右、从西到东的城市排列是:多伦多,金士顿,布尔克维尔,渥太华(Ottawa,加拿大的首都),以及蒙特利尔。金士顿和布尔克维尔同属千岛湖地带,都在圣劳伦斯河沿岸,而且相距只有一小时的车程。

我找了一个周末,开车去布尔克维尔和张志明聚聚,我们相约在一家中餐馆,见面的时候,真的有点恍如隔世。我们吃着奇怪的老外口味中餐,聊着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,惋惜一切的物是人非。

张志明对加拿大的看法和我截然不同,用他的原话说,那就是:

“只有傻子才会放弃国内优渥的工作,来加拿大做低级别的职务。还有更傻的把国内房子卖了,移民来加拿大,就为了过这种无聊和落后的生活。”

张志明说他去过首都渥太华,那里有个很大型的华人超市,里头卖鱼卖肉的大叔不乏国内名牌大学教授,他们来了加拿大后因为语言不通,只能从事那样的岗位了。他还遇到过一对中科院博士学历的父母,曾经是深圳的国企经理,90年代中他们认为国外的月亮比较圆,毅然把北京和深圳的房子卖了,结果来了加拿大后,积蓄花光了也找不到工作,只能在餐馆打工洗碗洗足了三年。

如果拿1985年的中国和1985年的加拿大比,我们确实没法比,我们连饭都吃不饱,而加拿大则人人喝牛奶、吃牛排、开小汽车、住大别墅。

如果拿1995年的中国和1995年的加拿大比,我们同样没法比,我们每个月工资几百人民币的,而加拿大则连个当服务生的一个月都有两千加元,也就是一万多人民币。

但如果拿2005年的中国和2005年的加拿大比,我们开始可以比了,创业开放的氛围、房市流动的频次、人民钱包的鼓胀,社会福利的增加,我们慢慢有了经济大体的模样。

更别说拿2015年的中国和2015年的加拿大比了,加拿大所有的一切竟然还是停留在1985年,而我们已经有了移动支付、快速物流、便捷电商、人脸监控,生活娱乐百花齐放,科技创新齐头并进,以及,出国留学再也不是富豪阶级的特权,大部分的中产阶级家庭都可以负担得起了。

所以,我也能理解张志明的论点,出国留学和移民,确实不适合任何人,也不能硬套到任何人的生活里。饭后,我和他走在圣劳伦斯河边,他拿出熟悉的打火机,也抽出了根中华烟递给我,我想了一下后,把烟接了过来。

那天是我第一次学会了抽烟,以前,我总看他向广州塔吐烟圈,现在我可以向对岸的美国吐烟圈了。

对了,张志明还提醒了我,原来金士顿也有圣劳伦斯学院的分校,我之前确实有想过读皇后大学的研究生,但还是实际一点吧,我早已没有那种挑灯夜读的心气。于是,我便申请了圣劳伦斯学院金士顿分校的市场营销专业,而我的旅游签证也顺利变成了学生签证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2015年11月4日,吴情枝顺利地生下了宝宝,是一个男孩,而同一天,特鲁多先生在渥太华宣誓就任新一届加拿大总理,全金士顿乃至加拿大人民热情高潮,他们在大街上欢呼和庆祝,他们终于把保守党赶下台,迎来自己梦寐以求的帅气新总理,并以为加拿大要在自由党的带领下腾飞了。

那会,由于正值期中考试,我便没有回国陪产。等我有机会回去的时候,已经是2015年的圣诞节假期了。我和吴情枝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,自从她告诉我生的是男孩后,我们俩之间的沟通关系就反了过来,她没有再理会我发的微信了。

我能理解她对我的绝望,连生产都不来陪同,能不绝望吗?还能继续勉强沟通吗?

两个同样绝望的人,又一次坐到了熟悉的餐桌上,面面相觑,时不时还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,她看着我,我看着他,没有想象中的争吵,也没有情感激动的流露。我们彼此应该还有着千言万语,但再也说不出口了。

过了2016年元旦假期,我就回加拿大读第二学期了。临走前,我和母亲说了一下移民的想法,我毕业后就能拿到3年工作签证,然后就可以利用在新梦想的3年工作经历,立刻申请加拿大快速通道移民(Express Entry),以我的雅思成绩优势,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抽选中,等材料递交完毕,不出6个月内,我的“枫叶卡”(永久居民证)就可以下来了,也就是所谓的移民成功。

其实,我是想让母亲去和吴情枝谈谈,看看要不要帮林晨星一起把加拿大身份弄了。提交移民材料的时候,申请者可以带上配偶和子女,那就等于一人申请,全家拿“枫叶卡”。但后来,母亲和我说,吴情枝坚决不同意。

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,吴情枝只允许我每周和宝宝视频一次,其实这样的频率对我来说正好,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林晨星,虽然他是无辜的,虽然我也尽力表达爱意,但我似乎就从来没有认可过他。

林晨星喜欢看车车和玩车车,我就每周从淘宝上买汽车玩具寄到家里,但也就仅此而已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2017年的1月,我通过了所有考试,修满了四学期的所有学分,正式从圣劳伦斯河学院金士顿分校毕业了。按照我原定的计划,我要开始准备移民材料了,这时,张志明说给我介绍一个移民顾问,叫 Mandy,她在布尔克维尔很出名,精通“国粤英法”四语,成功帮助过不少华人获得了“枫叶卡”。 

正好关于林晨星移民的事情,我并没有死心,我也想咨询一下专业人士,看看在妈妈坚决不同意的情况下,如何硬帮孩子拿到身份。我便开车前往了布尔克维尔,和张志明一起,走进了Mandy的移民事务所。这是一间由自住House改成的办公室,就坐落在布尔克维尔downtown(市中心)的尽头,其实所谓的小镇downtown,也就是一条长街而已。

那天来咨询的人特别多,这移民事务所服务的对象也不仅仅是华人,我们还看到了印度人和中东人进出。坐在接待处那的沙发,我随手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宣传名片,上面印着事务所的全称:

“Mandy Chen Immigration Consulting 陈颖彤移民咨询”

 

第十二章 · 风眼乐园
 

大概半小时后,前台黑人小姐姐把我和张志明领到了办公室,而见到Mandy女士的那刻,我才意识到天啊,这并不是重名的巧合而已。

十多年过去了,陈颖彤的容貌还是那么地熟悉,虽然职业的打扮让她显得成熟不少,但我还是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。她现在留着干练的黑色短发,右耳戴着十字架耳坠,身穿着深蓝色衬衣和黑色西裤。当然,她的上围还是如此澎湃,以及,她的无名指上并没有戒指。

我离开理科班那天,陈颖彤上台做过自我介绍,她来自湖南长沙,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,所以来到了广州。和她擦肩而过后,我除了做广播体操时,偶尔能遥远地看看她的侧影,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接触到她。就有过那么一两次在放学的路上,碰见了在地铁站门口抽烟的校霸和陈颖彤。她叼着半支烟,看了看我,我也瞅了瞅她,那极其短暂的对视画面,一直都让我记忆犹新。

然而到了高三,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。我听原来理科班的同学说,陈颖彤和校霸分手了,也好久好久没有来学校上课了。同时,学校里也传开了流言蜚语:她被开除了,她再次转校了,她父母去世了,她怀孕了,她去打胎了......

真没想到,兜兜转转,我竟然能够在2017年的布尔克维尔重遇陈颖彤,不过,我想她肯定对我毫无印象了。

陈颖彤礼貌地和我们问候了一番,然后就开始很认真地分析可能性和复杂度。说实话,让高中时的女神知道自己的破事,真是略微尴尬,因此,我并没有把情况给她讲得太仔细,她只知道我结婚后来了加拿大,和老婆闹得不愉快,现在想要带孩子一起办移民,老婆坚决不同意。

她给我的结论是,理论上可以单独带孩子办,但需要回国一趟拿齐孩子的各种证件和材料,这里涉及两大方面:1. 孩子的证件和材料都在吴情枝手里,不是我想拿就能拿,到头来我还是需要去面对吴情枝,需要和她好好去谈;2. 递交材料时,估计还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妻子不一起办,对于移民官来说,只给孩子办移民的举动显得很奇怪。所以,我还是需要去面对吴情枝,需要劝说她要不也一起申请吧。

听到就头大,我该如何去和吴情枝谈谈呢?好吧,我看咨询得也差不多了,一个人和一家人的价格我也了解了,便和陈颖彤说:

“谢谢Mandy的解答,我等下回金士顿好好考虑,我会尽快给你回复到底是否签约,谢谢你今天的时间。”

“不客气!Have a nice day!(祝你有愉快的一天)”

正当我和张志明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,两个金发小妹妹冲了进办公室,她们兴奋地直接扑到陈颖彤身上,并大叫:

“Mom! We are back! (妈妈!我们回来了!)”

我看见陈颖彤张开手臂,欢喜地把这两个小妹妹搂入了自己怀中。原来,她已经结婚了?而且还生了两个混血宝宝?

走出陈颖彤的事务所后,我问了张志明一句:

“你和这个Mandy熟吗?”

“哦,不算很熟啦,就是在布尔克维尔华人同乡会聚餐的时候见过,反正大家都说她很厉害,办理移民从来没有失手过,她还有不少特意从多伦多跑过来的客户,怎么了?”

“没事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那天回金士顿后,我有很认真地在考虑陈颖彤的建议,其实无论和不和吴情枝谈,我似乎都得回国一趟,去新梦想开具我的工作证明和三年的工资税单,这些都属于要准备的移民材料。于是,我想联系校长看看怎么个办理渠道,没想到他却和我说,他也辞职了,拿着太监的工资替皇帝操心的日子太无聊,他最近和几个投资人在筹备一个新项目:跨国口语在线语培训。

校长和我说,现在国内英语培训越来越贵,但体验还是老样子,总之还是在赚有钱人的钱,无法惠及到更多人,所以也做不大。另外,每个稍有名气、稍有学生资源的老师,都怀有鬼胎,都密谋辞职单干,到头来这个市场的蛋糕越切越细,大机构缺好老师,小机构缺服务体系,结果就是学生多花冤枉钱。

所以,校长想做一个跨国口语练习APP,模仿滴滴打车的共享模式,做“共享老外”。以后,学生就是想打车的用户,老外就是有空的车主,学生在APP登录后,可以选择有空的老外进行口语一对一对话,没有中间成本,时间也灵活。反正,就是想让更多的中国学生,用更少的花费,体验更原汁原味的国外口语聊天培训。

这个想法确实不错,本身口语就不是在课堂听两小时能掌握的,需要大量的说和练,我问校长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,他让我先给他找几个加拿大老外试试看。最后,他还和我说,开工作证明和工资税单,打个电话就行,如果不太想回国,也不必勉强自己,他可以帮我整整。

夜晚我躺在床上,打开和吴情枝的微信对话框,尝试敲写文字:

(老婆,你想我春节回来看你和宝宝吗?)

不对,我又改了一下:

(吴情枝,上周给晨星买的汽车玩具收到了吗?)

还不对,我再改了一次:

(最近忙吗?你要不要带孩子来加拿大玩一下?来这边看看?)

我把最后的版本发了过去,但没有收到吴情枝的回信,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。等第二天我翻查吴情枝朋友圈的时候,才发现她把我屏蔽了,我再也看不到她任何的动态更新。

2017年的春节,我决定不回国了。母亲和我说,吴情枝把晨星带回了南京过春节,临走前,吴情枝匆忙把晨星的所有证件都交给了母亲。说实话,这样让我有点意外,我没想到吴情枝竟然同意了。

那年春节,我第一次参加了布尔克维尔华人同乡会的聚餐,这同时也是欢送张志明的派对,是的,张志明也完成了读书任务,是时候回新梦想升职了。

聚餐的当晚,张志明喝了很多酒,饭后,我们俩坐在圣劳伦斯河沿岸的长椅上,边抽烟边聊天。他问我真的不跟他一起回国掘金吗?我问他真的不多待几个月先拿到枫叶卡吗?他摇了摇头,语重心长地和我说:

“兄弟,我累了,今年我满30岁了,什么都玩过了,国外也来过了,洋妞也搞过了,我就想回家,找个爱做饭的女人,不需要太漂亮,只要听话和对我好即可,然后,结婚生子,像你一样。”

“像我一样阿?” 我带着自嘲的语气继续说,“像我一样,就是一坨屎一样咯。”

“不对,你还没到30岁,你还不是屎,等你到了30岁就知道什么是屎样了,哈哈!”

被张志明这么一提醒,我才意识到吴情枝也要30岁了,她和张志明是同年的。这春节一过,三月一到,吴情枝就30岁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每个布尔克维尔居民要坐飞机的话,都要去首都渥太华国际机场。布尔克维尔距离渥太华只有一小时车程,我一大早从金士顿出发去接张志明,然后再把他送到渥太华。在机场和他拥别后,我就开车去了渥太华最好的购物商场 Rideau Center,想给吴情枝挑一份生日礼物。

虽然渥太华是首都,其实也只有100万人口,可能都比不上广州的一个区。Rideau Center位属downtown,离国会山很近,特鲁多总理就在国会山里头办公,所以,国会山可算是渥太华最出名的景点了。

我在Rideau Cneter里每家店都进去逛逛,但一直拿捏不了主意,直到我走进了Tiffany 蒂芙尼。门口的白人小姐姐导购员一看我是单独来的,开口就问是不是要挑 proposal ring (求婚戒指),我尴尬地被她领到了侧面的专柜,她用手指了指下方玻璃,让我慢慢挑选。

看着这一颗颗钻石戒指整齐地摆放着,琳琅满目地,真绚丽,真高贵,我不禁想起了当初我和吴情枝求婚的画面:

我真的好喜欢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的她,这优雅的高跟鞋让她的长腿更加修长了,也让我的征服欲望更加猛烈了。

她一辈子都是我的,身体和心都是我的。我无法接受别人对她的任何接近,只有我才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站在她面前,甚至跪在她面前。

我真的单膝跪地了,伸手从她的脚踝处往上抚摸,一直到她的腰间,最后牵上她的手。

“老婆,虽然我欠你一个钻戒,但我真等不及了,你愿意嫁给我吗?我以后一定会给你补无数个钻戒,无论遇到什么困难,我都会一直在你身旁,照顾你和孩子。”

“我,愿意。”

说罢,情枝的眼眶里开始浸湿,我赶紧站起来,用手帮她擦了擦泪水,然后紧紧把她抱住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离开Rideau Center后,我去了国会山,并坐在国会山入口的火炉圆盘那里,一边看着游客在拍照留念,一边抽烟发呆。

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这些年到底发了生什么事情,现在的一切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吗?我在这孤独的加拿大还要呆到什么时候?他妈的人生,还有他妈的婚姻,如果都可以重来就好了。

“林先生?你怎么也在这呢?”

一把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,我抬头一看,竟然是陈颖彤。

“Hello, Mandy,我刚送完张志明的飞机,那天春节欢送会没见你来阿。” 我惊喜地说道。

“那天我小孩发烧了,在加拿大的医院看病,都要等个七八个小时,你也是知道的,” 她指了指不远处,两个金发小妹妹在打闹着,“今天就是带她们来渥太华转转,透透新鲜空气。”

说罢,陈颖彤就在我身旁坐下,而我也把烟头扔掉了。我们开始闲聊,她问我和太太沟通得怎么样,我说还不错,太太已经同意让小孩跟我移民,然后,我便借这个话题反问她的婚姻状况:         

“你先生呢?他今天有陪你过来渥太华吗?”

她笑了一笑,那是无奈地笑容,然后转头看着我答:

“没有先生了,离婚了,早就离了,中国人和西方人的文化差异还是太大了,他受不了中餐,我也受不了他的傻和愣,我们互相看不惯,就分了。”

“不好意思,提起你伤心事了。” 我抱歉道。

“没事,没事,我真的看淡了,现在,这两个小美女就是我的生活重心,有她们在身边就够了。”

那天,陈颖彤还跟我讲了她为什么来加拿大,因为高三那年她父母离婚了,她妈妈找了一个加拿大工程师,那位工程师的家就在布尔克维尔,所以她就跟着妈妈移民到了布尔克维尔。她说她没想到和妈妈有一样的结局:都离婚了。离婚后的生活,让她更加专注工作,偶尔她会去教会,所以,她也常来渥太华,因为渥太华有大型的华人教会。

我一边静静地在倾听她讲自己的故事,一边打消了一个念头:告诉她其实我们高中就见过面,而且我整个高中都在暗恋她。

一个离异的人和一个近似离异的人,因为这次在渥太华的偶遇,也逐渐熟络起来。后来,我经常会去布尔克维尔和她吃饭聚聚,她也会来金士顿约我看个电影,顺便再给我带点自己做的饭菜。这样一来二往地,我们似乎成为了在异国他乡中,可以无话不说但又很克制的密友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2017年10月1日,在陈颖彤的帮助下,我和晨星的移民纸终于批下来了,剩下的步骤,就是我要回趟国,带着晨星和移民纸“登陆”加拿大,然后在过关的时候,正式成为加拿大永久居民。我买好了11月1日的机票,正好可以赶上晨星的两岁生日,也能赶上我和吴情枝三周年纪念日。

但我万万没想到,等待我的,又是一场灾难。

 

第十三章 · 2020年最后的夜晚(上)

 

知道我买好机票后,陈颖彤主动来金士顿找我的频率变多了。以前她要是过来我这边,都是上午来,中午走。上午来是指等她两个女儿坐上校车后,再过来,而中午走是为了回布尔克维尔接女儿下课。在加拿大读书,孩子们是几乎没有课后作业的,而且都是准时下午3点放学。最近,陈颖彤都是下午来,夜晚再走。

那段时间我正在忙校长那个新项目,他的APP做好了,也正式聘请我当海外渠道负责人,所以我白天都在公寓里忙工作。这个一室一厅的公寓,我已经租住了好久,等之后把晨星接过来,估计地方都不够了。

陈颖彤说她妈妈和继父回布尔克维尔了,夜晚可以帮她带着小孩,所以,她下午会早点下班,然后买好菜,开车来金士顿找我。

我们之间的关系愈发微妙,我似乎知道她内心是怎么想的,但我们都不敢迈出主动的那步,因为作为我的移民顾问,她清楚知道我还有婚约在身。

看着高中女神在我的厨房里洗菜切肉,似乎一切都太不真实了,如果我给陈颖彤拍张照片,发到高中兄弟“6767”的微信群里,肯定会是个爆炸性新闻。另外,曾经也有过一个人,愿意为我在厨房里忙前忙后,却被我丢弃在了万里之外。

我走到厨房口那,想看看可以帮上什么忙,陈颖彤对我笑了笑,然后说:

“林先生,马上就好,回餐桌坐着吧。”

她一直都喊我林先生,从来没有改口过。这个夜晚,她还带了两瓶红酒来,我把酒杯满上后,不解地问:

“怎么今天还带酒了呢?庆祝我移民成功吗?”

陈颖彤一边给我的碗里夹肉,一边回答:

“今天阿,今天是我生日,10月24日嘛。”

我们慢慢喝了半杯酒后,陈颖彤的脸已经开始发烫发红,我问她还好不,她说没事,脸红的人才能喝,我也笑了笑,然后继续给她倒满酒杯,没想到她拿起来就直接干完了。

她做的剁椒鱼头、青椒炒腊肉和毛氏红烧肉都是我的最爱,我也是遇见了她后,才学会吃辣的。我看她只顾着喝酒,于是也给她夹了点肉,并和她说今晚不剩菜,都要吃完哦。

突然间,她放下手中的筷子,凝视着我。我感觉气氛有点奇怪,便明知故问:

“怎么了?”

“雨果,等你从国内回来后,”  这是她第一次改叫我雨果,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,“你要不要搬过来布尔克维尔住?反正我的House有几个房间还空着了,好不好?我给你的租金可以便宜点,比如……”

面对她的邀请,我有点不知所措,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,然后打断她:

“等等,Mandy,你是不是喝多了?”

“我没有。” 说罢,她就快速拿起筷子,低下头继续这顿饭菜。

而我,则是快速拿起酒杯,把自己的酒给干了。随后,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到阳台那,栏杆上放着我的打火机和烟。那会中秋节刚过没多久,月亮还是又大又圆。我熟练地把烟点着,大口一吸,向街边路灯吐出了烟圈。

“我可以要你一根吗?” 

我回头看,陈颖彤也跟着来阳台了,她小心翼翼地踩过地面的烟头,站到我身旁,背靠着栏杆。于是,我假装惊讶地看着她问:

“你也抽烟?”

她没有作答,而是自己伸手拿了一跟叼在嘴上,然后整个身子往我这边倾斜,她想利用我的烟,来点着她的烟。瞬间,通过两支烟的接吻,她那根烟也开始星火闪闪了。

女人从来不吸没有故事的烟,看她吸烟的侧脸,真的好性感,这种性感和高中时候的她,完全不是一个概念,现在的更像是一种经历风雨后的韵味散发。

又吸了好几口后,陈颖彤侧头问我:

“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,你们到底吵些什么,到底因为什么闹得婚后不愉快。” 

这时,我第一根烟已经完事了,我直接把烟头抛下了阳台,然后向她耸了耸肩膀,表示我不想回答。

“那你们要离婚吗?” 陈颖彤追问道。

离婚?我和吴情枝之间似乎从来都没有谈及过这两个字,但现在彼此之间的状态,和离婚是没什么区别了。我想起了给吴情枝买的Tiffany钻戒,那颗钻戒,花光了我在加拿大的积蓄,却只能从计划的生日礼物,变成未知的三周年礼物了。

我向陈颖彤摇了摇头,然后又抽出了第二根烟,并转移话题:

“你真信上帝阿?”

“信了好多年了,从来了这边就开始信了。”陈颖彤轻声答道。

“上帝能帮我们改变现实吗?”

陈颖彤也摇了摇头,用富有耐心的语气和我说:

“圣经不是用来帮我们改变现实的,它是一种信心,让你拥有平安和喜乐,这种美妙的感觉会充实心灵,让生命更加丰富。”

我向她点了点头,然后给她递了第二根烟。         

“你知道吗?我已经十多年没抽烟了。”

她边说,我边用打火机帮她点烟。

“我高中时候特别叛逆,天不怕地不怕地,做错了好多事情,特别后悔,特别特别后悔。所以其实,当我得知父母离婚,我要移民加拿大的时候,我内心是期待的,因为我终于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。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往,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张新的白纸。”

说起过往时,她的表情是所有所思的,眼神是失焦迷离的。我觉得她此刻需要一个拥抱,但我却不敢张开双手。

“由于我继父信教,我和我妈也跟着去教会,那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,每个人都对我特别照顾,嘘寒问暖,无微不至。这种关心真的太温暖了,是前所未有的温暖,是在国内体会不到的温暖。这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尽办法向他们看齐,试图融入教会的大家庭,做一个更好的人。比如自觉地好好读书,不再抽烟,找个同样信教的老公,要在主内找对象,否则上帝会不喜悦,呵呵。”

她最后的冷笑,出乎我的意料。

“受洗后我一直恪守教规,比如婚前不能有性行为。结婚当晚,我的前夫大发雷霆,他暴跳如雷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是处女,既然不是处女,为什么婚前谈恋爱时不和他发生性行为。我辩解说信教前虽然不是处女,但信教后一切都是重生了,我应该把新的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,留给最爱的人,最爱的人在婚前是不能做爱的,你作为信徒,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。当时我在那辩解地,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诞,所以我也理能解他的愤怒。”

她和我讲得越多越细,就越让我感觉到她的醉意,还是说情愫呢?这似乎是个不可避免的夜晚,我和她都心知肚明,开车喝酒,那还能回家吗?

“Mandy,祝你,生日快乐。” 

我突然来这么一句,因为不想再听她和她前夫的房事细节了,但她似乎没听清我认真的祝福,她侧着耳朵往我嘴边凑,那一刻的距离,近到我可以闻清楚她的香味。

 “Mandy,祝你,生日......”

我又说了一次,但这次,她用她的舌头迅速堵住我的嘴,我的双手也顺势张开,从她的低腰部抚一直摸到了背部,再到前方,肆意地享受她丰满曼妙的身材。

半分钟她却把我推开,气喘吁吁地又问了我一遍:

“那你们到底要不要离婚?”

我没有理会她,而是再次用力亲吻下去,这回,她彻底不再思考了,任由我上下其手,各种亲吻,甚至还允许我把她抱起来,扔到房间的床上。

加拿大小镇是寂寞的,人心也是寂寞的,我可能会后悔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,但性的本能让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。尤其当陈颖彤把上衣脱掉的那刻,眼前的澎湃完全符合我一直以来对她的幻想。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时空,事情就这样发生了?我怎可能会有机会拥有陈颖彤呢?

“你喜欢我什么呢?” 我趁她准备脱黑丝袜前问道。

她给我一个得意的笑容,然后丝袜也不脱了,直接开始亲吻我的颈部,她边亲边低声喃喃:

“你呀,金士顿呀,就没几个中国男的呀,我喜欢上你,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?”

行吧,她怎么说都行,因为我已经被她融化了,我也不想再问什么了,只想着黎明能来的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

然而,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阵爆响和振动,打断了这原本不可退后的激情。我伸手拿来一看,来电显示是母亲,她应该是想问清楚我回国航班的事情,我选择不理会,直接给挂了。我以为只是个小插曲,没想到一会后,父亲也来电了。

“你要不要接一下?” 陈颖彤躺在我怀里关心问道。

“没事,不用管了。” 

正当我想把手机放好的时候,又有人来电了,手机屏幕显示着“老婆”两个字,陈颖彤看见后有点不乐意地转过身子,背对着我。

吴情枝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给我打越洋电话了,不行,这肯定有急事,我得赶紧接听了。电话的那边头传来很大的哭泣声,我隐约听到吴情枝的话:

“晨星走丢了,不见了,怎么办阿。”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陈颖彤载着我连夜赶路,我们要去多伦多皮尔逊机场,最近开通的南航专线,可以让我从多伦多直飞广州。

我原以为和吴情枝领证的那天,已经是人生的绝望深渊,没想到现在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。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我竟然在加拿大,像个傻子一样帮不上忙,像个傻子一样无能为力,像个傻子一样不知所谓。

北京时间2017年10月27日清晨5点,我落地白云机场,然后直奔家里,等到家的时候,所有人已经集在客厅,父亲,母亲,吴情枝的爸爸妈妈,还有吴情枝,她独自坐在阳台的墙角里,抱头痛哭。

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了,我慢慢走到吴情枝跟前,然后蹲下来,想紧紧把她抱入怀中。她却用力挣扎,摆脱了我的手臂,然后用布满血丝的泪眼看着我,狠狠地说:

“林雨果,你终于回来了?这两年你去哪了?你他妈的有尽过一丝父亲的责任吗?”

我低下了头,不敢做任何回答。这时,我父亲说话了:

“好了好了,大家都打起精神吧,今天要去各个地铁站和公交车站贴海报了。情枝,你先呆在家里睡一会吧;雨果,你作为孩子他爸,赶紧去派出所做采集血样入库。”

原来前几天是广州的车展,吴情枝带着晨星去玩,在回来的路上,吴情枝想着顺便去市场买个菜,没想到在拥挤的人流里,手机被碰掉地上了,等她弯腰捡起后,发现婴儿车里的晨星已经被抱走了。

国内满大街都有摄像头,唯独拥挤的菜市场里没有安装监控,警方还在争分夺秒观看市场外面各个路口的视频录像,试图寻找可疑的人员和小孩。但到目前为止,效果甚微,仍未有进展。所以,我们不能就坐在那等着,我们也得发动自己的力量。

寻人启事的海报里写了酬金100万人民币,出发前,我父亲临时在每张海报上也写上了我的国内号码,作为线索热线之一。我们兵分五路,去完派出所的我,负责整个地铁线路。那天从早上开始到深夜地铁的关闭,我贴了数不清的海报,最后累瘫在地铁入口外的人行通道里。

片刻时差没倒的我,挨着大大的广告牌坐在地上,那个广告牌是一个电影海报,上面写着:《敦刻尔克》,诺兰导演作品,9月1日,全国上映。

我竟然就在这人行通道里睡着了,依稀记得,睡着前我在万分悲痛中,还莫名地想过几秒钟:都什么时候了,怎么还不换掉这个电影广告,不知道吴情枝看过了吗,不知道她觉得好看吗。

第二天早上,是派出所的电话把我吵醒了,他们问我是不是林晨星的爸爸,然后说有重要事情和我说,让我赶紧过去一趟。

 

第十四章 · 2020年最后的夜晚(下)

 

“林先生,根据我们采集血样的检查结果,你是A型血,你太太是O型血,但你的孩子是B型血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我面前的两位警官相视了一下后,用沉重地语气告诉我:

“A型血和O型血是无法生出B型血孩子的,所以这样错误的采集血样,是无法有助于找到孩子。现在,专案组需要孩子的亲生父亲来配合工作。”

从派出所走出来后,我打开微信,想找吴情枝的对话框,但手不听使唤地在抖,根本无法敲字。同时,我感觉到胸口发闷,在车水马龙中,整个人根本没办法走路。我赶紧靠在路边的栏杆,招来了一辆出租车,坐上后我和师傅说去佛山。

过去的两年,吴情枝很配合地放弃了我们一起在买的房子,她早已经把钥匙归还给我母亲,而母亲每个月会去打扫一次。最近的混乱,如战火般,让身和心都满目疮痍。我认为只有在佛山的房子里,才是安宁的。我内心再也负荷不了任何事情,我也不想再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了。

我想睡一觉,简简单单地睡一觉,关上手机,全世界都找不到我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陈颖彤也找不到我,在回国后这不到48小时里,她给我发了数百条微信和拨了数十通越洋电话,我都没来得及给她回应。而现在,我彻底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。

她可能原来以为我很快就能回加拿大,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容易了。

直到2018年9月份,律师才帮我搞掂了离婚官司,由于吴情枝在婚内生了别人的孩子,法院在做判决的时候,理应会偏向我,但吴情枝的儿子真找不着了,她精神创伤很大,她的大律师用尽一切理由替她辩护,最后结果竟然还是我们一人一半分财产。所以,作为起诉方的我,并没有完全赢下这场官司。

 “我的当事人吴情枝女士为了维护和原告的爱情亲密关系,才迫不得已和前夫发生关系,因为前夫曾多次骚扰当事人,并在结婚注册前几天,又来广州威胁当事人:如果再婚前不陪最后一次逛街和不发生最后一次关系,就要把以前的事情全部爆给原告。当事人是在被前夫精神威胁的情况下,考虑到和原告即将结婚,情绪失控后做出了错误决定。这纯粹是场意外,当事人也在孩子丢了后才知道孩子不是和原告亲生的。”

这个理由显然是站不住脚,2015年1月份元旦假期过后,吴情枝就和我说没来事了,怎么可能是5月11日结婚登记前,那所谓的一次被迫和前夫发生关系,导致的意外怀孕呢?吴情枝应该在2014年12月前后还多次和前夫发生过关系,才对的上逻辑。我和我的律师说,算了,不想再争辩了,真的受够了。

我和吴情枝最后一次见面,就是在等法院宣判结果的时候,她头发凌乱、目光呆滞地看着我,我也看着她,相视许久,一切都恍如隔世了。

车子和佛山的房子都归她,但她需要支付市值一半的钱给我,而我需要把房子清空还给她。请清洁公司来打扫卫生那天,临走前,我把买好的Tiffany钻戒放在了餐桌上。从此,我和吴情枝再也不拖不欠,终成陌路人。

同时,我们家人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过往,要是熟人问起我的情况,父母只会说我当初是订婚了,但没有和吴情枝正式注册登记,以及没有生过小孩宝宝。而“吴情枝”三个字,更是成为了我们家里的禁词,没有人敢再说这个名字了。

2018年10月8日,结束国庆黄金周后,我便飞回了加拿大,陈颖彤在多伦多机场接我,没想到当初一别,就这样快一年了。在机场的出口处,她紧紧地拥抱着我,我也在她的肩膀上留下了泪水。她问我哭什么哭,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?

她把我接回了布尔克维尔,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晚餐,为我整理好舒适的客房,甚至为了找好了一份新工作:她移民事务所的合伙人。她想让我也去考个移民顾问执照,那就可以和她一起经营着事务所。

那个夜晚,我以时差的疲倦为由,饭后早早就进客房了。等到凌晨时分,她入睡过后,我起来重新收拾行李,叠好床铺,并把准备好的一封信,放在了被子上:

 

Dear Mandy,

可能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,很荣幸可以时隔十多年,在异国他乡重遇你。我们都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人与事,还能够一起相处,彼此之间真的算很有默契和缘分。

但我的过往已经死了,我想重新开始,把过往的种种,都画上句号。广州是我的过往,金士顿是我的过往,布尔克维尔也是我的过往,只有彻底离开,我才能够解脱。

对不起,我真的活得很累。请原谅我的自私。

再见,珍重。

Best Regards, 

林雨果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偷偷地走出陈颖彤的家后,我坐上开往渥太华机场的顺风车。这次,我的终极目的地是爱德华王子岛(Prince Edward Island,简称“PEI”),那是加拿大东边的一个岛屿省,临靠浩瀚的大西洋,而且整个省份才有14万人口,当地华人比例不足千人。值得一提的是,爱德华王子岛正是世界著名小说《绿山墙的安妮》中,故事的发展地。

 我在岛上的首府夏洛特顿(Charlottetown)租了一个公寓,并在隔壁繁华的街道里,找了一份酒吧服务生的工作。爱德华王子岛是加拿大非常著名的旅游胜地,所以我过得并不孤独,每天看着热闹的游客来来往往。后来我升职为调酒师了,便还能在吧台和游客们聊聊天,听听他们讲故事,其中不乏华人游客,这也让我倍感亲切。

酒吧是凌晨2点关门,但我一般都会留到3点再走,拖好地,清理吧台,洗好厕所,再锁好门。然后,我会一边抽烟,一边走在寂静的夜里。等回到公寓的床上,一趟下就睡,直到第二天醒来时,已经是中午12点,我便洗漱洗澡后,继续出门去酒吧上班。我每周上五天班,剩下的两天,我会去海边钓龙虾,或者租个小游艇出海兜兜风。

这样的生活,日复一日地,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一辈子呆在爱德华王子岛,我只知道,这里的风景和人文开始慢慢治愈我。有时候站在海边发呆,我都难以相信自己曾经是一名广州市的雅思托福老师。

从前的一切,离我越来越远,往事如烟,半世虚度。现在,爱德华王子岛已经成为我第二个家了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2019年最后的夜晚,是我在爱德华王子岛度过的第二个生日,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上着夜班,和形形色色的客人聊天吹牛逼。我和每个坐在吧台上的人都说今天是我生日,于是,他们都慷慨地给了我比正常多一倍的小费。但因为是暴雪的大冬天,还没到凌晨零点时,客人都走光了,见状,老板提前让后厨和服务员都回家了,就留我一个人在看店,他叮嘱我,如果再没客人,我也可以1点就走。

这正好了,可以自在地给自己庆祝29岁的生日。我给自己调了杯长岛冰茶,掐点喝完后,我准时走出酒吧,站在门口的屋檐底下,顶着漫天的飞雪,奖赏自己一根香烟。

我一边抽,一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,有不少人给我发来了生日祝福,父亲,母亲,张志明,高中兄弟“6767”微信群,还有陈颖彤,我都一一回复了“谢谢”二字,然后我就把手机重新放入兜里。

寒夜里,根本看不到还有客人来的希望,等第三根烟完事后,我便准备待会打扫打扫就走人了,我想1点前就走。但没想到,当我再次走进酒吧的时候,却发现一位穿着酒红色高跟鞋的女士正趴在吧台上。她的背影很熟悉,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是那个谁。

我赶紧走过去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并低声询问:     

“Are you ok?(你还好吗?)” 

这位女士疲倦地抬起头,看了看我,露出了惊讶的表情,然后她用手拨了拨头发,尝试着让自己清醒一点:

“雨果?

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?我眼前的这位华人女士,也可以称她为老人,因为明显上了年纪,大概有70多岁吧,满脸都是皱纹。但从脸型轮廓和穿衣打扮来看,我猜她年轻时,肯定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生。

“您没事吧?有没有朋友和您一起的?他们在哪阿?”我假装淡定地询问道。

她并没有回答我,而是呆呆地看着我,整整那么十几秒没有说话。

“您,您,没事吧?”我又问了一遍。

这回她说话了,不过气息很虚弱:

“我终于找到你了,雨果,原来你在这里。

说罢,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张纸,我看到上面画着一个地图,她把这张纸递了给我,然后缓缓地叮嘱说:

“雨果,相信我,你30岁生日的夜晚,去地图上的地方,在那里有位老人等着你过生日,不要用手机地图,就按照纸上画得走,一定要去,好不好?”

“什么?” 我感到无比地诧异和恐惧,这都是什么鬼,我根本不敢接过这所谓的地图。

“我没办法和你解释那么多了,到时候你记得带上你的棕色石英表,别迟到,好不好?因为老人很忙的。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。

您到底是谁?您怎么知道我有一只棕色石英表?” 我这是在做梦吗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
“我还知道你喜欢银色的心型耳钉,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吗?”

她彻底吓到我了,我转身跑出酒吧,跑进雪地里,用尽全速往公寓方向跑,但在一处石阶那,我不小心滑到了,整个人滚了下去,然后就晕倒了。

醒来的时候,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,然后我接到老板的电话,并被他臭骂了一番,昨晚私自离开酒吧,清洁也没做,门也没锁。我连声道歉后,老板就问我,放在吧台上的那张手绘地图是不是我的,若不是,他就立马扔掉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一年后,我回国了。在2020年最后的夜晚,12月31日,我坐在开往北方的列车,终点站是珲春,一个位于中、俄、朝三国交界的东北小镇。

刚刚有一位大爷拿着二锅头来和我搭讪,讲了些玄玄乎乎的事情,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,但他也不愿意详细解答,就转身离去,而他带来的那半瓶二锅头,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。

我又重新看了看车窗外,还是风林呼啸,黑夜无边,唯独那零星的房屋,有炊烟,有烛光,在白雪皑皑的寒冬中,显得特别有温暖。

这时,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,怎么这个大爷这么眼熟呢?在哪里见过他呢?

夜晚11点,列车准时到达了珲春火车站,这是一个非常小的火车站,月台地面上覆盖了皑皑白雪,而顶棚则挂着好几个大红灯笼。我踏着白雪走到出口那,那里挤满了等待接客的出租车司机,我没有理会他们,而是一直往东走,果然,走了20多分钟后,真的有一座小石桥在那里。

我看见桥上有个老婆婆弯着腰在卖汤,我快速从她身边走过,她忙她的,没有理会我,也没有告诉我接下来往哪走。我就自己凭着感觉,一直往前走。

说实话,来珲春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很害怕,但真的走到这里了,也无所谓了,这30年的人生什么风浪都见过,这才算什么呀。我大概又走了10分钟后,一座巨大的寺庙突然出现在我眼前。

寺庙的每一层楼,都有密密麻麻的烛光,这些光亮组合在一起,让这寺庙在夜里,显得格外耀眼。我看见一位老人正伫立在门口,他披着袈裟,稍微有点驼背,看上去像是寺庙的主持法师,他向我招了招手,示意让我过去。

我便走到老人的面前,他对我慈祥地笑了一笑,然后问:

“林雨果,你怎么又来了?”

 

 

第十五章 · 启示录 (大结局)

 

“我又来了?” 我不解地问道。

“这已经是你第三次了,” 老人转过身子,示意我跟着他走,“进去再说。”

这寺庙的大堂内原本是漆黑的,但我们走到哪里,哪里头顶上的烛光就会点着。直到我们走到大堂最里侧的木桌旁时,整个大堂已经被灯火照亮。这木桌上摆放着一组茶具,而木桌挨靠的墙壁上挂了幅巨大的对联,写着:一生无恨,往事通明。

老人让我坐下后,他开始沏茶,他先把茶叶放进紫砂壶里,再加热水。这第一泡的茶水用来洗涮小杯,等第二泡时,才作饮用。他一共沏了两杯,自己先喝完一杯,然后把另外一杯递了给我。

看我不敢喝,他再次露出慈祥的笑容,并尝试和我解释这一切:

“每个人一生中有三次在30岁那天改变命运的机会,你已经用过两次了,我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,明明发誓不会再来第三次的了,这次是谁让你来的?”

“是另外一位老人让我来的,一位优雅的老女士,她在加拿大找到了我,给了我线索。”

我回答完后,老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,他用沉重地语气继续和我说:

“我们都觉得人生过得不如意,有的人爱情不如意,有的人事业不如意,有的人健康不如意,有的人明明很如意,却想要的更多。30岁刚好是个人生分水岭,你有足足30年的各种经历来摸索自己想要什么,然后做出一个轻松容易的决定: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,改变一些错误后悔的事情。大家都以为这样就可以如愿以偿,所以,每天来我这里喝茶的人络绎不绝。”

“您的意思是您可以让大家在30岁的时候回到过去?所以您想说您是上帝?” 我打断地问道。

老人摇了摇头,然后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,喝完后接着说:

“我只是个掌管平行时空洞钥的人,我的职责就是给大家讲解风险和注意事项。人类真是特别有意思的动物,大家都想回到过去,然而,每个人前后交错的时空颠跃,也会相互影响的,颠跃的次数越多,时空就越不稳定。比如说,你想回到过去,吴情枝也想回到过去,你们俩此刻所在的时空,就会产生异象。一旦你们回去的次数变多,异象就会畸变,你就会经历不可思议的各种人和事,你甚至会有种错觉,怎么事情就来得这么突然和诡异。”

又一次听到“吴情枝”这三个字,心中已经没有波澜了,只剩淡淡的唏嘘。所以,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,并没有受情绪影响,我只想问清楚怎么回事:

“比如说,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寺庙,然后听穿着袈裟的法师在讲科幻故事?这足够诡异吗?您老实告诉我,您是认知吴情枝是吧?”

“我当然认识她阿,她来过四次。”老人答道。

“什么?四次?您刚刚不是说每个人只有三次机会吗?”

“对阿,但她为了你,为了改变过往做错的事情,为了能和你有个美满的结局,她毅然地选择要进行第四次颠跃。我警告过她,那样会很危险的,第四次颠跃意味着可能性的终结,她的时空频道会畸变成永恒奇点,渺小的人类会被永远困在奇点里头,任由各平行时空穿身而过,却无能为力,孤独终老,” 这时,老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颤抖,“你在加拿大见到的那位老女士,应该就是吴情枝,我真没想到,她竟然可以,超脱奇点,找到了你。我低估了她的执念,也低估了她的坚定。”

天啊,这都是真的吗?如果是假的,那如何解释在爱德华王子岛的酒吧里,那位老女士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呢?

“吴情枝的第四次是什么时候?”

“2017年的春节一过,三月一到,吴情枝就30岁了。她那天来的时候,你还在金士顿,刚重逢了陈颖彤,而吴情枝已经在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婚姻。可惜阿,她的前三次和你的前两次都失败了,而她第四次颠跃的决定也让你们这个时空产生严重异象畸变。比如,她的小孩突然间就没了,警察也无能为力。”

天啊,如果这些都是真的,那我该怎么办呢?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,胸口发闷,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,身心都开始难受了起来。

“你还好吗?”

我深呼吸了好几下后答:“我没事,我没事,您继续说吧。”

“吴情枝应该是想用第四次颠跃来找到你,希望你来这里选择回到过去,希望你用最后的一次机会,带上你的护身进行颠跃,改变你和她的命运。”

“护身?”

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护身,你的护身是你手上的棕色石英表,吴情枝的护身是她常戴的银色心型耳钉。”

“等等,您让我消化一下。”

老人说的所有东西,我竟然越听越相信,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?我仔细想了一下,怎么就记不起来,我是在哪上的北方列车?我的火车票花了多少钱?到珲春站的时候,月台有几个人?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下车?

“没时间了,马上凌晨零点了,午夜就是你的30岁生日。你要是愿意为了吴情枝回到过去,改变你们彼此之间痛苦的命运,你就喝下面前的这杯茶。”  老人催促道。

*          *          *

“林雨果!林雨果!林雨果!干什么了你?睡什么睡!赶紧坐直了!”

我趴在桌子上,勉强睁开了眼睛,只见班主任站在讲台那,用很凶地眼神盯着我。我好像想起来了,他最近很不爽我,因为我父亲让他帮忙把我转到文科班,但我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,突然又选择不去了。我明显感觉到内心有股力量在暗示我,留在理科班吧,肯定有好处。

今天,有一位湖南女生转学到我们学校,来到了我们班。班主任批评完我后,便让她走上讲台说几句话,让同学们欢迎她。

她说她叫陈颖彤,来自湖南长沙,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,所以来到了广州。她的头发有点发黄,不知道是不是染的;她戴了两个黑色耳钉在右耳,我猜班主任下课后就会命令她摘掉;另外,我觉得她的身材和别的女生不太一样,处于青春期意识模糊的我,发现她上半身澎湃的前凸让我目不转睛了。

陈颖彤一边作自我介绍,一边用眼光扫视着我们每个人。当她的目光扫到我身上的时候,我就像犯了错事被发现一样,心跳有点加速,耳朵也有点发红。我不知道班里有多少男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,我印象深刻的是,那种感觉应该算是我最初次的动心。

不对,我怎么好像在梦里也遇到过此情此景呢?感觉陈颖彤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,以及她的身材打扮,怎么都这么熟悉呢?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,时常会觉得现实里遇到的事情,在梦里也预见过。我和几个兄弟有讨论过,他们说他们偶遇也会这样,但次数很少。

 

 

 

 《2020年最后的夜晚》上部终,感谢阅读,请期待下部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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